投醪河断流快两个月了,张母吕氏在张家三十年只这次见过投醪河断流,听说河里又有水了,心中欢喜,便让张原、张若曦陪着她,周妈她们带着履纯、履洁一起到后园看河水,后园小楼已完工,桐油也已刷过一遍,现在只楼前台阶未建好,以及一些杂物未清理,再有几日就可以置办家具器物入住了。
大石头说投醪河里有水,其实只有几尺宽的浅浅细流,随着雨不断地下,那河水眼见得就丰沛起来,好似一条隐藏在地底多日的潜龙开始摇头摆尾浮现——
履纯、履洁小兄弟二人来外祖母家四个月了没见过下雨,这些日子听外祖母、母亲说干旱下雨什么的听得多了,也极渴盼下雨,这时快活得锐声尖叫,要去淋雨,两个婢女一手打伞,一手都拉他们不住。
张原看到三兄张萼和王可餐、潘小妃几个也走到石拱桥上看雨、看投醪河水,几个人都是打着伞的,张萼却突然把伞望空一丢,那伞从桥上悠悠飘落河中,张萼瞧得高兴,把王可餐、潘小妃几个人的伞都夺过来抛到河里,狂笑不止。
雨不小,张萼很快淋得头巾、衣衫尽湿,走过石桥向张原他们走来——
兔亭和穆真真共一把油纸伞,兔亭担心道:“三公子要抢我们的伞了。”
张萼走过来向张母吕氏和张若曦施礼,一脸的雨水,笑嘻嘻的,觉得很有趣。
张母吕氏笑道:“燕客莫要这般淋雨,小心着凉生病。”
张萼道:“半年多没看到雨了,今日高兴,栉风沐雨一番,不亦快哉。”
履纯、履洁有了榜样,更闹着要淋雨。
张原见这雨来势汹汹,怕干旱之后接着又洪涝,便去吩咐石双明日一早赶到鉴湖边田庄,叮嘱谢奇付几个佃农不要等天晴赶紧把早稻收割上来,本来是要到月底收割最好,但早几日收割也无妨,免得这雨接连下,成熟的谷粒都给打脱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九字诀
入秋这雨下起来就没完,下一天停半天,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竟然一直到八月中秋也没真正开晴过,绍兴百姓原先对大雨解除旱情的欢喜早已荡然无存,上天不仁,不顾百姓死活啊,这干旱紧接着洪涝,简直是要赶尽杀绝,干旱时那些方便取水灌溉的田地还能有些收成,就像张原家的鉴湖东岸田庄,早稻虽比往年减产三分之一,但不至于绝收,但紧接着的阴雨一个月,佃农谢奇付他们抢插下去的晚稻禾苗很多都烂在了水田里,用水车拼命抽水也无济于事,上午刚让禾苗露出水面,傍晚一场雨又下来了——
像张原家这样早稻还有些收成的佃农因为主家减免了一半田租,日子尚能支撑,那些早稻颗粒无收的农户就悲惨了,家里都是没有什么余粮的,有一季断收就要揭不开锅,若那田主还要催逼田租的话那就更要走投无路了,当然,绝大多数田主没有那么狠,县上也多次晓谕各田主要救济自己佃户,勿使饥寒流离——
绍兴知府徐时进近日也是焦头烂额,辖下八县有六个县上报请求赈灾,他也把灾情向浙江布政司报上去了,根据经验,指望朝廷拨钱粮赈灾很难,现在只求朝廷能蠲免一些赋税,其余的就靠自救了,自救之法就是劝借募粮,劝借的对象是富民,但自嘉靖以来,富民参与官府救灾普遍消极,一是因为官府强行摊派甚至侵占富民捐出来的义粮,二是朝廷的旌奖贬值,纳粮得来的散官冠带遭人耻笑、纳粟监生被人看不起,入了国子监也会被赶回家,所以富民不愿为政府出力救灾,徐时进听说张原向侯之翰献策以田主救济各自佃农,这在山阴县颇见成效,中秋节后的一天,徐知府便传山阴知县侯之翰和张原一道来府衙商议救荒——
张原建议除了田主救济各自佃农之外,再以坊赈坊、以村赈村,因为坊坊有殷富,村村有殷富,让本坊、本村的富民救济同坊、同村的贫者,这类救济缩小了范围,贫者立受其惠,富者有乐善之名,当然,这些救济不能是无偿的,还是要以借贷为名,借多少还多少,贫者渡过灾荒后要予以偿还,不然的话富民没有那么仁义,他们的钱粮也是辛辛苦苦累世积攒来的,岂有代官府无偿赈灾之理,就是阳和义仓也是如此,不是无偿赈济的,只是为了救急,亩贷米一斗,佃田十亩之家可得米一石,这样就能渡过最艰难的两个月——
还有,张原建议徐知府联合绍兴、会稽两县,以官府名义进行工赈,所谓工赈,就是招募饥民做工,诸如筑坝、修渠,每日发给饥民一家口粮,这样既让灾民渡过了灾荒,官府也省了工役,可谓两便。
……
出了绍兴府衙,雨淅淅沥沥下着,秋风秋雨,很有些凉意了。
穆真真在衙门外等着张原,撑着一把油纸伞,腋下还夹着一把伞,见到少爷出来,不自禁地就挺直了身子,细腰丰胸,煞是动人。
张原接过穆真真递过来的伞,沿府河缓缓而行,一个月前几乎干涸的府河现在是浊浪滔滔,听得身边的穆真真道:“这雨下起来怎么就没得歇呢,先前愁没雨,现在又愁雨多。”
张原道:“天应该快要晴了,不可能老这么下着,没那么多雨好下啊。”
穆真真“噗嗤”一笑,叫了一声:“少爷。”
张原侧头看着穆真真,那堕民少女的脸色宛若香瓜般白净光洁,鬓边和后颈那处子的寒毛绒绒可爱,问:“真真,你那《左传》都读完了没有,这些天我也无暇教你?”
穆真真道:“已经读完了,有大小姐教呢,不认识的字就问大小姐。”
张原点头道:“读完《左传》那字也认得差不多了,我且考考你,记得多少。”
穆真真顿时紧张起来,全神贯注。
张原道:“你和我说说假途灭虢、唇亡齿寒的故事,这也是三十六计之一。”
穆真真说得很慢,把晋国向虞国借道灭了虢国之后又灭了虞国的前后经过大致说了,张原表扬了她,穆真真甚是欢喜,问:“少爷,那婢子以后还读什么书?”
张原道:“读《史记》吧,族叔祖那里有,不过还是自己买一套为好,家里也该有些藏书了。”杨石香和范文若送来的润笔之资有三百余两,所以今年田租收入虽然大减,但家里用度还是很宽裕。
主婢二人转到府学宫十字街,在一家书铺买了一套南京国子监刊刻的一百三十卷本《史记》,这一套书费银三两八钱,附赠竹木书箧一只,穆真真捧着书箧,近四两银子的书啊,心里怦怦跳——
张原为穆真真打伞,二人回到东张宅第,大石头禀道:“少爷,有客人来了,在厅上坐着呢,没有名帖。”
张原将雨伞交给大石头,走进大门,就见一个青衿儒衫的青年男子立在大厅雨檐下,作揖道:“华亭翼善,冒昧来访。”
张原喜道:“原来是翼兄,上次在青浦水仙庙,在下与翼兄一见如故,今日再见,不胜之喜。”
这个翼善依然和上次一样,孑然一身,也不说来此何事,张原当然也不问,翼善在张原家的后园小楼住着,与张原论文谈艺,展现的学识让张原敬佩,大兄张岱算得是博览群书的,比之翼善似乎颇有不如,当然,大兄张岱今年才十七岁,这个翼善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虽不知翼善来历,甚至连翼善之名也是假的,但并不妨碍张原和翼善的友情,这是纯粹的文友,以文相交,不虑其他,翼善书法精妙,精擅各种书体,对作八股文更有一套,他对张原说道:“作八股文有九字诀,分别是‘宾、转、反、斡、代、翻、脱、擒、离’,所谓‘宾’乃是佛家曹洞宗‘四宾主’之宾,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何为主?文章破题立意也,何为宾?文章修饰、衬托、发扬也,但主中有宾,宾中有主,正面立论为主,反而衬托则为宾,二者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以宾形主方是文章妙品——”
张原大感兴味,仔细请教,翼善也毫不藏私,将作八股文的“九字诀”一一道来,这“九字诀”竟然是化自禅宗理论,翼善还举例说明,先以苏轼的《表忠观碑》来逆向分析“九字诀”,说苏轼此文暗合宾主之法,张原认真体会,觉得翼善分析得很有道理,古来很多名家古文,都与“九字诀”暗合,比如苏轼,虽不知“九字诀”,但为文为诗,都有暗合之处,所以说翼善能总结出“九字诀”实乃奇才——
张原也把自己从王思任那里学得的作文诀窍和自己的领悟与翼善一起探讨分析,果然这些诀窍也与九字诀暗合,翼善道:“并非懂得九字诀就一定能成为文章大家的,其中妙处还在于自己的领悟,文章毕竟不是匠艺,即使是师出同门的工匠,其手艺也有高下,介子兄的制艺就远在我之上,这真是学不来的。”
张原与翼善曾同题作文,翼善的八股文中规中矩,宾主之法也有,若无张原的文章对比,那也算得是好文,但就是缺少张原那种灵性,总有点拘束——
张原道:“翼兄太谦了,翼兄好学深思,人所难及,与翼兄一席谈,在下大有悟入。”
翼善在张原家的后园小楼住了三天,八月十九上午向张原告辞,独自一人背着行囊、打着伞上路,张原送他到八士桥,翼善要去的地方是杭州,临上船时翼善问:“介子兄以为我是何等人?”
张原道:“才智特出,思虑深沉,是我师友。”
翼善又问:“可曾揣测过我的身份?”
张原道:“翼兄神秘,难以揣测,但在下交友,只论人才。”
翼善笑了起来:“能结交到介子兄,是在下的荣幸,后会有期。”收起伞,深深一揖,转身上船,才几步路,青衿已湿。
立在桥边的张原扬声道:“翼兄,以后若需要在下效劳之处,尽管直言,在下一定尽力。”
翼善在船头转身,看着张原,说了声:“多谢。”
张原看着翼善的乌篷船在细密的秋雨中远去,心想:“这个翼善极有才华,但眉宇间有一种抑郁之气,怀才不遇的典型啊,他八股文作得甚好,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不能参加科举?华亭翼善,华亭翼善,真是奇怪——”
……
临近八月底,阴雨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放晴,但这时补种晚稻已经来不及,只有等天气晴稳了田地干燥一些才好播种小麦,绍兴府的救荒、赈灾,也都在进行,这次灾情暂时未造成饿死人的现象。
九月初一这日,杭州织造局的钟太监专门派人来接张原去杭州,说是宝石山上的钟太监生祠已建好,特意请张原去一趟,张原禀明母亲,于次日带着穆真真和武陵乘织造局的官船去杭州。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南屏晚钟
天气晴好,织造局官船的八个船夫轮班操舟,划桨如飞,从西兴运河经钱清堰至钱塘江只一日一夜时间,九月初三上午辰时在钱塘江北岸登陆,早有织造局的马车候着,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奉命来接张原——
这小太监今年十三岁,瘦瘦小小,人却机灵,知道张原是钟太监看重的贵客,察言观色,十分奉承,恭恭敬敬道:“张公子,我干爹的生祠定于初九开祠受香火,当初是张公子建议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生祠,生祠建在宝石山也是张公子与我干爹一道选定的,所以干爹要把张公子请来参加这一盛典。”
张原问:“石柱土司有没有人来?”
小高道:“回张公子的话,那位秦大人已遣驿递急报,说初八日前一定赶到,这生祠是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石柱土司的人若不来如何开祠上香!”
张原心道:“秦兄是四月底离开山阴回川东的,现在是九月初,又要赶来,这半年基本就是在路上了。”又想:“我这阉党之名怕是要坐实了,日后若入朝为官,少不了要被东林党人诟病。”
来到涌金门外织造署,小高进去通报,不移时,钟太监亲自出迎,满面笑容道:“张公子大才,从杭州回去就府试夺魁,咱家听到这好消息也为张公子高兴啊。”
张原作揖道:“多谢公公关心。”
钟太监挽着张原的手向署衙内行去,侧头看了看,说道:“半年不见,张公子身量长高了不少,学问也大进了吧。”
张原微笑道:“不敢懈怠。”
钟太监与张原来到署衙内院书房,侍婢捧上香茶,钟太监便让她们退出去,武陵和穆真真也立在书房外环廊上等候。
问了几句张原府试和山阴旱涝之事,钟太监声音转低,说道:“说一事让张公子知晓,今年以来,廷臣一再奏请万岁爷下旨让福王就藩,万岁爷传旨说福王庄田要有四万顷方可就藩,首辅叶向高当然不肯,引祖训、会典力争,这一争又是半年——”
张原轻声道:“皇帝自知不让福王就藩有违祖制,所以就故意要抬高福王庄田的数量,好把廷臣们吓退。”
钟太监轻笑道:“张公子倒是很知道万岁爷的心思,万岁爷和廷臣关于国本立储争了几十年,最后还是万岁爷让步,照目下形势,福王就藩也是迟早的事,洛阳福王府上月已建成,费银四十万两,是潞王府的一倍。”
张原心道:“万历皇帝想立福王为太子,大臣们硬是不肯答应,君臣之间耗了近三十年,晚明党争由此而来,最后皇帝没辙,还得立皇长子为太子,皇帝不理朝政,懒于赈灾,有点不把天下当作他老朱家的天下的意思,立储不如意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皇帝当得没意思,心灰意懒了——”
钟太监见张原沉吟不语,便又道:“张公子,咱家现在对你的眼光是极佩服了,你说,咱家若回京该如何安身立命?”
张原道:“还是那句话,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忽问:“钟公公今年春秋几何?”
钟太监道:“老大蹉跎,三十有六了。”
张原道:“公公正是年富力强啊,若肯依在下之言,公公回京还得尽量收敛,明哲保身,不但当权太监那里不必去巴结,就连皇太子也少去接近,皇太子那里现在乃是是非之地,你又不是自幼在皇太子身边的,现在刻意去结交极易惹祸上身。”
钟太监皱眉道:“那咱家回宫岂不是坐冷板凳到死了?”
张原问:“皇太子现有几子?长子几岁?”
钟太监道:“有四子,长子朱由校今年九岁。”
张原道:“钟公公是内官十才子之一,回京后若能去服侍皇长孙、教皇长孙读书识字,那应该是一条好路子,既不会像接近皇太子那样遭人忌恨,前程又极是看好,当然,现在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
钟太监心想:“咱家今年已三十六岁,你让咱家服侍九岁的皇长孙,皇太子都不知道何日能即位,皇长孙更是遥遥无期,而且这皇长孙还不见得就能立为储君,咱家要是能活到七、八十岁,或许才有当秉笔太监的可能。”
只听张原又道:“钟公公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若肯听在下之言,公公必名垂青史。”张原口气很笃定。
钟太监笑道:“咱家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别死得不明不白就好,张公子说得也对,咱家回京与其在冷门监局坐冷板凳,不如去陪皇长孙读书,这样至少没什么祸事。”
张原忽问:“钟公公可认得一个叫李进忠的太监?”李进忠便是魏忠贤初入宫时的名字。
钟太监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钟公子问他作甚?”
张原道:“在下听人闲谈说有这么一个太监,还有点武艺,以为公公认识,就随口一问,没别的事。”
钟太监“哦”的一声,也没在意。
这样,张原就在织造署住下了,次日一早陪钟太监去了宝石山看那生祠,保俶塔下祠堂三楹,左临是看松台,台下万松森森,有巨壑深崖,祠堂居高临下,很有气势,祠堂不大,但建得极为精致,所选木材都是上好的楠木,镂刻彩饰,简直称得上宝石山一景了,只要钟太监在杭州的口碑不是太差,这祠堂应该不至于钟太监一离开就被愤怒的民众拆毁,当然,多年后被挪作他用是很有可能的,也许就成了保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