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张原上南楼让姐姐张若曦给他读了小半个时辰书,现在读的是六十卷本的《昭明文选》,这套书也是从族叔祖张汝霖的藏书楼里借来的,从先秦至南朝名家优秀的诗文辞赋基本都选录了,读过《昭明文选》,才可以说有点底蕴——
履纯、履洁也坐在一边听母亲张若曦读书,这时他二人不敢吵闹了,听着听着,小兄弟二人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张若曦从青浦带来的那两个婢女赶紧将二人抱去睡觉,张原也起身回西楼,张若曦跟着他走到楼廊上,看着楼下天井一角的月光,说道:“也不知陆郎现在如何了,过几日差不多就会有信来,只是他就算受了委屈也总想瞒着我的。”
张原道:“那等姐夫来信后,姐姐回信时,我也给青浦的杨石香写一封信,问问情况。”
张若曦点头说好。
……
三月二十日,姚复、杨尚源案重新开审,姚信也从杭州府被押送回来作为罪证,姚复、杨尚源被抄家,从杨尚源家里竟然还抄出灌铅假银上千两,姚、杨两家田产家财尽数抄没,鲁云谷的堂弟鲁云鹏、瘸腿秀才柳英才、还有方秀才的儿子,以及其他一些被姚复以子母钱放债坑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这次都得到了赔偿,姚复从方氏、鲁氏那里侵占得来的田产大部分予以归还,余下的田产收作官田和学田,作为县衙和县学的用度——
姚复杖四十徙宣府充军,宣府是九边之一,去那里充军基本是死路一条,姚信、杨尚源各杖二十徙永宁卫,永宁卫在福建——
树倒猢狲散,姚复、杨尚源两家的奴婢走了个精光,杨尚源之妻潘氏回余姚娘家去了,而姚复的几房未生育的小妾早在去年姚复入狱之初就卷了细软先逃了,她们倒是见机得快——
二十二日午后,张萼来西楼书房见张原,鼓掌大笑道:“痛快痛快,姚讼棍终于倒了,介子,你可错过好戏了,姚氏兄弟还有那个杨尚源受杖时,围观百姓是欢声雷动,可见这姚黑心有多么天弃人憎。”
正说话间,大石头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姓刘的公差要见少爷,张原、张萼便出到前厅,就见县衙班头刘必强恭恭敬敬叉手道:“介子少爷,姚复今已定罪,去年姚复收取张大春的讼银二十两,小人已禀明县尊,现在将这二十两银子交还介子少爷。”
另一名差役将四锭五两银子捧上,张原让武陵将银子收了,另赏了刘必强二人一两银子请他二人喝酒,刘必强哪里敢要,与另一个差人一起躬身退出。
张萼笑道:“介子,你现在可称是山阴一霸了,谁还敢惹你,姚讼棍就是前车之鉴。”
张原不和这个胡乱说话的族兄扯这些事,问:“宗子大兄这几日怎么不见?他可是我的担保人,这府试报名不但要担保人,还要一个挨保人,也得是廪生,所以我还要请宗子大兄帮我再找一个廪生做挨保。”
张萼道:“大兄月初就去上虞访倪汝玉了,就是那个有洁癖的倪汝玉,临行前说了这几日会赶回来,报名不是到月底吗,你急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青楼与红楼
“介子弟着急了吗?”
张岱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笑道:“我本来还想等几天再回来,让介子急得坐立不安方好。”
“哈哈,方说曹操,曹操就到。”张萼笑着走下阶墀,说道:“大兄应该等府试报名最后一天才赶到,急得介子跳脚,那才有趣,就好比演戏,救兵总在最后关头才出现。”
张原笑道:“那可太折磨人了,都要急出病来了,我还怎么考试啊。”
粉面桃腮的王可餐跟进来向张萼、张原叉手施礼,王可餐与马小卿这几个声伎这次随张岱去了上虞。
张萼笑道:“王可餐,你怎好叉手,你应该行万福礼。”
王可餐粉面飞霞,还果真就扭扭捏捏福了一福,引得张萼大笑。
这王可餐像极了女子,张原每次看到这个饰女旦的优童就想是不是女扮男装的,但张岱、张萼兄弟想必是探究过的,王可餐声伎兼娈童,这事说起来似乎有点龌龊,但张岱、张萼都很坦然,王可餐也不觉得可耻,这是因为风气如此,晚明士大夫好龙阳之癖的很不少,就连袁中郎、袁小修兄弟也是如此,松江、苏州一带男风最盛,苏州甚至有了男色铺子,妓院叫青楼,男色铺子叫红楼,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直陈自己“好美婢,好娈童”,张原呢,觉得美婢可以好一好,娈童还是算了吧,说道:“大兄是刚从上虞回来吗,请坐请坐,喝杯茶。”
张岱直言道:“有什么好茶?”张岱对品茶很讲究,劣茶不入口。
张原道:“倒是有好茶,上等西湖龙井——”
张岱没等张原把话说完,就喜道:“那好,快快烹来。”进厅坐定,等着品西湖龙井。
张原笑道:“总共两斤龙井茶,一斤送了族叔祖,一斤送了谑庵先生。”
张岱“嘿”的一声,对张萼道:“我真该晚两天回来。”
张萼道:“就是,早早回来不显人情,茶都不给你喝。”
张原笑道:“我姐姐这次从青浦归宁,带了两斤淀山白茶来,大兄可曾品过?”
张岱道:“淀山就是青浦那边吧,淀山也有白茶吗,我只听说过天目山白茶,白茶本就少见,陆羽《茶经》有记载,我却没有尝过,快快烹来,让我一品。”却又问:“谁烹茶?”
张原道:“以前是伊亭,现在是兔亭。”
张岱摇头道:“兔亭那小丫头哪会烹茶,只知把水烧沸而已,让王可餐去烹。”王可餐的茶艺是张岱调教出来的。
张原便让武陵带王可餐去南楼下的小茶房烹茶,不移时,王可餐用一个漆盘端了茶壶和三只茶盏出来,为张岱三人斟上茶,张岱先嗅茶香,眉头微皱,便即揭开盏盖,轻抿了一口,说道:“可惜,茶是好茶,只是糅制时蒸焙火候没掌握好,成庸品了,现在只是勉强能入口而已。”
张原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他却没有大兄张岱这样灵敏入微的味觉,笑道:“大兄太能辨味了,小弟佩服。”
张萼笑嘻嘻道:“说到辨味,我想起一事,前年我曾与大兄打赌,让三个婢女——”
“不许说。”张岱喝道,涨红了脸。
张萼大笑,问张原:“介子可知我与大兄打的是什么赌?”
张岱跳起身来往外就走,张原赶忙拉住道:“大兄别走啊,这府试除了担保人,还要一个挨保人,大兄帮我找一个。”
张岱道:“挨保人不用自己找,孙教谕会安排的,都是按县学廪生资格挨个配对的,你是县试案首,那么挨保人就是去年岁试第一的周墨农,周墨农与我交情颇好,我现在就与你去拜访他如何?”这是想甩开张萼。
张萼笑道:“大兄别走,你们两个都别走,大兄,我先与你说上回我与介子打的赌——”斜眼看着张原,要看张原发急。
张原却不急,他越急张萼就越得意,他知道张萼是想说宝物光芒万丈的事,说道:“三兄就爱捉弄人,我那事也算不得什么,三兄总提那事就无趣了,来点新鲜的。”
张萼见张原不急,的确觉得无趣,说道:“那还是先说大兄的事——”
张岱先前发急,现在也淡定了,说道:“张燕客,你的荒唐事更不少,咱们赛说,你说一则我说一则。”
张萼笑道:“妙哉,就这么来,你一则我一则,我先说——”
大石头跑进来道:“少爷,门外来了一大群人,都说要见少爷。”
张原听到竹篱门外嘈杂的人声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起身出门去看,张岱、张萼也一起跟出来,却见是鲁云鹏、柳英才这些被姚复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特来感谢张原,有持田契的、有持银两的,还有拎着鹅鸭、抱着布匹的,都要送给张原表示谢意,若非张原,他们哪里斗得倒姚讼棍,只怕是一辈子沉冤难雪,被侵占的田产更是休想拿得回来,所以都是真心感激张原——
张原团团作揖道:“大家都是邻里乡亲,在下——”
“诸位要送什么礼物,尽管送,赶紧送,有恩就要报恩,不要光说好听的,这次斗垮姚讼棍,我弟张介子是首功,有功就要受禄,来来来,鹅鸭就放在竹篱门内,绢布放在这边青石台上,田契、银子交给我。”
说这话的当然是张萼,招呼着众人赶紧送礼,他都要笑纳。
鲁云鹏率先上前,将两张二十亩良田的田契交给张萼,鲁云鹏是最感激张原的,少年鲁云鹏跟着堂兄鲁云谷四处状告姚复,冤屈难伸,家产荡尽,这次侯县令将姚复的六十亩水田判归鲁云鹏,鲁云鹏与堂兄商议了一下,决定以二十亩良田酬谢张原之恩——
那方秀才的儿子这次分得姚复山田五十亩,也送上十亩田契为谢,还有送银子的,多的十两,少的二两,昔日姚复作恶,今朝张原收礼,不,张萼收礼,作恶越多,收礼越丰——
张原本待阻止三兄收礼,转念一想,把鲁云鹏叫过来问:“你堂兄没来吗?”
鲁云鹏道:“来了,张公子请看,就在那边。”
张原朝鲁云鹏指的方向一看,布衣青履的鲁云谷立在竹篱门外的一株大槐树下,遥遥向他拱手作揖,张原便对鲁云鹏道:“请你堂兄过来,我有要事与他商量。”
鲁云鹏便挤出竹篱门,很快与鲁云谷一起进来了,而这时,张萼已经收到了四十五亩田契和上百两银子,鹅鸭满院乱扑腾,青石台上的绢布数十匹,鸡蛋十余篮,还有桃李这些果子——
张萼却是嫌少,不甚满意,百把两银子对他来说的确不多。
鲁云谷走过来向张原拱手道:“介子贤弟何事吩咐?”
张原道:“鲁兄,这些礼物我是不能收的,但我有个设想,用这些田产和银子来建一个义仓,储粮备荒,救济灾民,当然,仅靠这些田银是不够的,还得向本县富户劝募,我自己先出银一百两。”
嘉靖以后,灾荒频繁,吏制腐败,官府在救荒中的作用大不如前,而自万历二十五年以来,皇帝懒于政事,即便救荒赈灾这样的民生大事也是拖延懈怠,所以不少地方乡绅富民就自建义仓以备荒年,官府救荒职责被地方乡绅取代,这也是晚明官府控制力衰退的一个体现——
鲁云谷大为感动,水旱常有,今年就已经百日未雨了,只怕就是一场大旱,若有义仓就可让灾民渡过荒年,鲁云谷当即大声向众人宣告此事,众人都赞张公子高义,请张公子主持建义仓之事。
张原道:“诸位乡亲,建义仓的事还要等我禀告族中长辈后再定,最晚五月间会定下此事。”一般建义仓都要请本地知名大乡绅出面,不然也成不了事。
张原请瘸腿的柳秀才和鲁云谷等人留下共议建义仓之事,其他人旁听一会,也都散了,此时的张岱尚不知民间疾苦,对建义仓毫无兴趣,张萼就更不用说了,把收到的银两田契交给张原,他叫能旺拎了一只鹅,先回去烹制享用了。
张原请柳秀才将今日收到的田契和银两登记在册,这些银两田契都交与鲁云谷保管,具体筹备义仓事宜待四月底再议,鲁云谷也知道张原现在要准备府试,不敢多打扰,随即告辞。
柳秀才和鲁云谷等人走后,张原跟着张岱去拜会周墨农,路上张岱问张原:“介子,你要向大父禀知建义仓之事吗?”
张原笑道:“我现在若去说,族叔祖必骂我一通,说我不务正业,嘿,这事总要等府试后再说。”
张岱道:“看来介子是有大志向的,小小年纪便留意民生,不是一味死读书。”
张原笑道:“主要是这些礼不好收,退还嘛又舍不得,不如借机做点好事。”
张岱哈哈大笑。
在庞公池畔的周宅见到周墨农,周墨农已经知道他要做张原的挨保人,连称荣幸,周墨农是个茶痴,张岱是他的茶友,当即留张岱、张原兄弟在宅中用晚饭,饭后品茶,纵论天下名茶,张原旁听,对于茶的见识大长。
从庞公池回府学宫,张岱问张原是否明日就去府衙报名?
张原道:“明日吾师谑庵先生命我陪同两县诸贤游避园,族叔祖也要去,大兄后天再领我去报名吧。”
张岱最喜游山玩水,说道:“那明日我也去避园,看看避园比砎园如何?”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今生得见挖笋人
去年冬月十二日,张原曾随王思任、王婴姿父女来看过这避园,所见寒林萧索,积雪斑驳,当时天色也阴晦,亭台楼阁就显得有些孤寂,廊阁间还有不少杂物尚未清理干净——
时隔四个多月,三月二十三这日张原与大兄张岱跟随族叔祖张汝霖再来会稽山西麓的避园时,却是满园春色,古木发新枝,嫩叶缀在老干上,分外惹眼,那连接台亭堂阁的栈道两边遍植芍药,暮春三月,芍药开得正艳,避园的芍药品种很多,花色从大红大紫到淡白浅黄都有,极是绚丽——
王思任请了会稽、山阴两县的官绅十余人,都是进士出身的,头发或斑白或全白,年少的就只有张原和张岱两人,所以也像老树缀新枝一般分外惹眼,张原现在的名声犹胜张岱,虽不是张萼说的乃是山阴一霸,却也无人不识,绍兴知府徐时进一见张原,便笑呵呵问:“张公子也来游园吗,府试报名了没有?”徐时进未能保全姚复,心下自然是大为不悦的,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会蠢到要报复张原,那样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张原躬身道:“回府尊的话,学生明日便去报名,我大兄是廪保,昨日才从上虞回来。”
一位姓沈的乡绅笑道:“徐大人,我绍兴已多年未出现过小三元,肃翁此孙既得提学赏识,徐大人这里还是成全他为好。”
张汝霖摆手道:“这还得看他府试制艺如何,若是不佳,照样黜落,府尊大人无须看张某薄面。”
王思任道:“今日邀诸位是游园,莫谈八股,远眺香炉峰若天柱,近看芍药姹紫嫣红,良辰美景却谈八股,毋乃大煞风景乎。”
众人皆笑,沿栈道缓缓而行,一面说些越中人物故事,张原和张岱走在最后,张岱低声道:“与长辈同游总是拘束,觉得山水都远隔不亲近了。”
张原“嘿”的一笑,说道:“那我们悄悄走开就是了,何必亦步亦趋。”
两个人便从栈道踅回,先去临溪的一座木阁上看溪水,这溪的源头在会稽山中,山阴城中的河水都因干旱而变得清浅了,这里的溪水还是潺潺依旧,春水绿波,夹岸野花芳草,有彩蝶往来翩跹,坐在阁上很是赏心悦目。
春日阳光颇为晒人,坐了一会,张岱道:“我有些口渴,大父他们去那边堂阁想必是要饮茶了,定有好茶,我去讨一杯茶喝,介子一起去吗?”
张原道:“我不渴,此地甚好,我再坐一会。”
张岱道:“那我等下来这里寻你。”便往避园东北方那座高出林皋的堂阁走去。
张原独自凭栏,仰看香炉峰,俯看小溪水,风和日丽,景色怡情,忽见一条小舟缘溪而下,到得木阁下时,小舟停下,舟中两个人,其中一个戴藤丝儒巾、穿素色细葛长衫的少年书生仰脸唤道:“介子师兄——”
张原定睛一看,啊,是王婴姿,王思任老师还容得她男装出游吗,想必是因为这是自家的园林,王婴姿颇有自由,双手凭栏笑应道:“婴姿师妹好兴致。”
小舟上有十几根象牙一般的大笋,应该是在前面竹林中挖得的,王婴姿抓起一根笋笑道:“这笋送你。”抡笋奋力向木阁上一丢——
王婴姿能有多少力气,那根大笋“砰”地撞在阁板上,又砸落水中,船娘赶紧将船划近,把笋捞起,然后系舟阁下木柱,王婴姿上了岸,蹲在溪边洗了洗手,轻快地上了木阁,左右一看,睁大眼睛笑道:“只你一个人?”
张原道:“我大兄张宗子就要来的。”
王婴姿道:“那我们另找一个去处说话,我有话问你呢。”说着,返身便行,走出几步,回头招手道:“来呀,就在前面竹林,竹林绿得醉人,老先生们不会去那里。”
张原稍一迟疑,便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