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王思任府前停下,墙门四扇紧闭,张原下轿去叩门,门内有人问:“谁人?”
张原道:“王大叔,是我,张原。”
门很快就开了,王宅的那个老门子挑着一盏灯笼迎出来道:“张公子啊,怎么夜里赶来了,有急事?”
张原道:“老师在府中吧,我有事要禀知。”
“老爷在呢,傍晚时从会稽山园子里回来的。”老门子赶紧吩咐一个小厮去内院通报,就说张公子来了,一面迎张原进去,让石双和两个轿夫坐在门厅耳房歇气喝热茶。
张原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熟门熟路,每次来都是自己进去,也没有哪个王氏僮仆给他领路,当他是自家人一般——
张原独自走过悬有灯笼的门厅,往前院正厅去时,脚步有些沉重,觉得自己愧对王老师的栽培,可是事情已经是这样,他必须面对、必须选择,拒绝有时比去争取更需要勇气。
前院正厅未张灯火,书房却有灯光透出,张原有些奇怪,难道王老师在这里?走到门边一看,却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小姐坐在书案边,执着一管中锋羊毫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
张原没敢惊动,正要退回门厅,这时书房里的王婴姿搁下手中笔,在砚台边的黄铜暖炉上暖手,抬眼见门前一个淡淡的影子走过,便问:“是谁?”
张原便又走回来,站在书房门前的灯影里,作揖道:“婴姿小姐,是我。”
王婴姿“咦”了一声,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张原见王婴姿神色如常,料想老师并未将托侯之翰提亲的事告诉她,放心了一些,微笑道:“有件事要向老师禀明——婴姿小姐在写些什么?”
王婴姿笑道:“我也在作八股,无聊啊,作八股消磨时光很好——你进来呀,站在外面做什么,冷唆唆的。”
张原道:“我在等老师出来。”
王婴姿道:“有要紧事吗,那我去帮你叫爹爹来——”捧着暖炉走了出来,却将暖炉往张原怀里一递,“你先抱着。”张原伸手接过,王婴姿微微一笑,碎步往内院去了。
张原捧着黄铜暖炉发愣,多么好的师妹啊,为什么要让他选择呢,这个贼老天,简直是在捉弄人啊——
却听一声清咳,王思任踱了出来,说道:“张原,这么晚了你来有何事?”
张原心道:“王老师早到了,却不现身,冷眼看我和王婴姿说话,可见做人之难,要时刻谨慎哪。”赶紧将暖炉放在地上,叉手施礼道:“老师,学生有要紧事禀报,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
王思任“哦”的一声,先进了书房,看着张原道:“进来说话吧。”
张原捧起地上的暖炉,走进书房,将暖炉搁在书桌上,退后两步,垂手躬立——
王思任注视着张原的一举一动,王思任是绝顶聪明的人,眼光锐利,从简单的动作就察觉出张原似乎有些焦虑,也许这是张原故意表现的,心中一动,低声问:“你见过侯县令了?”
张原躬身低头道:“老师,学生真是惭愧,学生今日一早去了会稽商周德先生府上,与商周德先生之妹有了婚约,傍晚回来才去见的侯县尊,请老师一定原谅学生,老师恩德,学生终生不敢或忘。”
王思任也站着,半晌不言语。
张原一动不敢动,只觉整座宅子霎时间静了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
脚步声细碎轻快,打破了这一让人憋气的沉闷,王婴姿小姐出现在书房前,见爹爹王思任在书房里,瞪大眼睛笑道:“爹爹何时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王思任看着这个他向来娇宠的女儿,心中一叹,说道:“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王婴姿答应一声,转身待走,王思任道:“把你的暖炉也抱回去,张原用不着,他立即就要回去的。”
王婴姿“噢”的一声,过来捧起暖炉,从张原身边走过时,脑袋往前一低,看了张原一眼,却见张原眼有泪光,王婴姿吃了一惊,转身道:“爹爹,你为什么责骂张介子?”
王思任道:“胡说,我哪有责骂他。”
王婴姿又低头看了张原一眼,说道:“爹爹都把他骂哭了,还说没骂。”
张原勉强一笑道:“老师没有责骂我,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伤心事。”
王婴姿狐疑地看看爹爹,又看看张原,抱着暖炉走了。
王婴姿走后,王思任终于开口道:“今日我为她取了一个大名叫王端淑,婴姿只是她的小名,因为婴儿时她爱笑,笑起来两只眼睛瞪着,分外有神,颇有英气,便叫她婴姿,现在她已及笄,该有个大名,希望她以后能端庄贤淑,不要像以前那般任性——好了,我送你出去吧,早点回去,莫让你母亲担心。”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张原撩袍跪下,说道:“婴姿小姐很好,是学生没这个福分,请老师千万原谅学生——”
王思任停下脚步,伸手将张原拉起来,说道:“和你说婴姿幼时的事并没有别的用意,就是突然想说出来,就和吟诗作文一样,情动于中,发之于外,我也没有怪你,就是有点无可奈何。”
张原道:“那学生以后还能常来向老师问安请教吗?”
王思任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我王思任是这么心胸狭隘的人吗,难不成你做不成我女婿,就连学生也做不成了?”
张原深深施礼:“多谢老师,多谢老师。”
王思任送张原出门,让门子借一盏灯笼给石双,看着张原上轿出了墙门,这才反身回去,一时不想回内院,就到前院书房再坐一会,看书案上女儿写的那篇八股,摇头苦笑,心道:“女儿家八股文作得再好有何用,真是消磨时光,若是男儿,那中秀才应该不在话下。”
听到脚步声响,王思任头也不抬,说道:“你怎么又出来了!”
王婴姿抱着暖炉,脑袋朝书房里一探,问:“爹爹,张介子就走了?”
王思任“嗯”了一声。
王婴姿走了进来,又问:“张介子他今晚好奇怪,发生了什么事?”
王思任道:“张原说他将与商周祚之妹订亲,特来告知我这个老师。”
“啊。”王婴姿差点把手里的黄铜暖炉掉到地上,愣了一会才说道:“张介子就订亲了,这么急呀。”喃喃说着转身回去,走到门边又回头问:“那他以后不会再来了吗?”
王思任道:“来还是会来的,张原总还是我王思任的学生。”
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光影里,王思任废然坐回官帽椅,平时不觉得,以为女儿年幼懵懂不解风情,但这临去时倚门回首的最后这一句话,却问得有些痴,分明已是情苗深种,这,可如何是好?
……
张原回到家中已近亥时,张母吕氏在前院坐等儿子回来,听到竹篱门响,赶紧就走到大门前,迎着问:“我儿,先生没有责怪你吧?”
张原道:“先生待孩儿依然很好,就是孩儿自己很愧疚。”
张母吕氏牵着儿子的手回内院,看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安慰道:“我儿莫要愧疚,这又不是你的错,那王小姐也能另觅良配的。”
……
次日上午,张原去西张向族叔祖张汝霖说了昨夜见王老师的事,张汝霖点头道:“事情这样平息也好,谑庵是爽朗豁达之人,不会怨你的,你要常去他那里走动,师生情义不能转薄——还有,商氏那边的亲事尽快订下来。”
见过了族叔祖张汝霖,张原又去县衙见侯县令,侯县令刚从日见堂处理公务回到廨舍,正在火盆边烤火,听罢张原致歉的话,说道:“老师都不怪你,我又怎会怪你,张原啊,继续勤学苦读,早中高第,职显名扬,报答师恩的机会总有,不见得娶老师女儿就是报恩——”
说到这里,侯县令笑了起来,又道:“这事你也不要多虑了,专心读书,再有三个月,就是县试,你现在名气是大,但众人的眼睛也都盯着你,县试时你的八股一定要写好,不能比明伦堂斗姚复的那篇逊色,明白本县的意思吗?”
张原躬身道:“学生明白,一日两篇制艺,不敢懈怠。”见侯县尊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告辞。
侯县令道:“已是午时了,就在这里用午餐,陪本县小酌两杯,这天实在是冷,怕是要下雪——”朝门外一望,隐隐似有细小白蝶飞舞,随即便听到远远近近有人在喊:
“落雪了——”
“落雪了——”
“……”
侯之翰起身走到檐下,看着越下越密的雪,自言自语道:“瑞雪兆丰年,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才好,若遇灾年,这官可实在不好做。”
(卷一《当时年少春衫薄》终)
卷二 如今却忆江南乐
晚明的江南,张原科举、交友、玩乐的故事
第一百零四章 菩萨姻缘
张原在县衙廨舍陪侯县令小酌赏雪,那雪越下越大,地气寒,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未时初,侯县令去节爱堂处理公务案牍,张原独自撑着油纸伞回去,白皮靴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浅印,走着走着,心情渐渐好起来,侯县尊说得不错,报师恩的机会总有,现在就不要去想那么多了,只想澹然小姐和明年的县、府二试吧。
转过府学宫,到了自家竹篱门前,柴门虚掩,推门进去,见地上一串草鞋印,是往穿堂左边去的,穿堂左侧那一排土墙瓦房是厨下、放置杂物和仆役的住所,张原心道:“这是谁来了,下雪天也穿草鞋?”便踩着草鞋印走过去一看——
穆真真穿着上回张原出钱给她缝制的黑色松江棉褙子和长裙,大雪天赤着脚站在井栏边,正提水洗脚,一双满是泥污的草屦搁在石井栏上,她弯着腰,单薄的衣裙绷起,勾勒出结实的圆臀和修长的双腿,两只脚丫冻得通红,交互搓洗着,木桶一倾,“哗”的一声,冰冷的水冲到脚上,然后金鸡独立沥水,待脚上的水沥干了一些,便从腰间布囊中摸出一只青布鞋穿上——
张原明白了,这堕民少女只在他家才穿上这双布鞋,这双青布鞋是他母亲吕氏为穆真真做的,比较厚暖,穆真真舍不得穿,每次来他家先到井边换下草屦,洗净脚穿上布鞋,干干净净来见他,一出门就又换回草屦,平时也就罢了,这大雪天也这样,让人心痛——
“少爷回来了,小武哥正要去县衙接少爷呢。”
大石头从后园那边跑过来看到张原,大声叫道,又对穆真真道:“真真姐洗脚啊,不冷吗?”
穆真真柔软的腰身微微一僵,转过身来望着张原,神色有些慌张,期期艾艾道:“少爷,我,小婢,不冷。”那样子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
雪还在零零星星地下着,飞落在这堕民少女裹头的巾帕上,石井栏、沾泥的草屦、洗净的双足、亭亭玉立的身姿,这堕民少女宛似冰雪池塘中的一枝顽强不凋的白莲,能含辛茹苦、能吐露芬芳——
张原收起伞,走近几步,看着穆真真裙下双足,问:“脚长冻疮了没有?”
穆真真对自己的大脚颇为自卑,这时被少爷这么盯着看脚,慌得两脚不知该往哪里躲,若是手还可以缩起来,可脚总得站着啊,雪白的脸霎时通红,说道:“小婢粗手粗脚的,从不长冻疮。”
张原心道:“大雪天赤脚穿草鞋不长冻疮,有武功的人是这样的吗?”可也不好去细看她的脚,笑了笑,说道:“跟我进去吧。”又对大石头道:“快去追上小武,别让他去县衙了。”
大石头答应着跑出去了。
穆真真跟在张原身后,走路听不到一点声音,想必是穿上了布鞋特别轻快,张原唤了一声:“真真——”
“嗯,少爷,什么事?”
穆真真紧走两步,靠近张原一些。
张原问:“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还在大善寺卖果子吗?”
穆真真道:“少爷,今日是太太的寿辰啊,十一月初一。”
张原“啊”的一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两天东奔西跑,把母亲的生日都给忘了,赶紧去见母亲,磕头道:“儿子恭贺母亲生辰大喜,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张母吕氏笑呵呵道:“怎么突然就记起来了?”一眼看到跟在儿子身后也向她磕头祝寿的穆真真,笑道:“是真真提醒你的吧,我前几日对真真说过,让她今天来一起吃寿面。”
张原道:“儿子该打,是忘了。”
张母吕氏道:“又不是逢十大寿,闲生日而已,我儿这些天太忙了,读书辛苦,还要与那姚复赌胜——对了,西张的叔祖和侯县尊都怎么说,没有埋怨你吧?”
张原道:“没事了,主要是王老师宽宏大量,不与学生计较。”
张母吕氏点头道:“我儿能拜到王先生这样的老师实为有幸。”又道:“等下西张的黄婆子会来,明日就由她和石双、翠姑三人去会稽送庚帖,这黄婆子是西张门下的,还比较实诚,不会骑两头马说话。”
话音刚落,小丫头兔亭就进来禀报说黄婆婆来了,黄婆子进来向张母吕氏见礼,又夸赞了张原一番,奉承张母吕氏好福气,生了这么个有才有貌的少爷,然后说明日去会稽商氏说媒的事,既然双方都有意,那事情就简单了,就是把张原的庚帖送到商家,再把商氏小姐的庚帖取回来请算命先生推一推、合一合,看男女双方八字相帮相生否,黄婆子又道:“还须介子少爷的长辈写一封婚书,那商氏不比寻常小户,寻常小户口头说合就行,官宦人家要有婚书。”
张母吕氏便对张原道:“若你父在家,当由你父写,既不在家,我儿还是去求西张叔祖为你写一封婚书吧。”
张原就又跑去北院见族叔祖张汝霖,道明来意,张汝霖笑道:“叔祖老朽昏耄,提笔作文半天下不了一字,还是你代拟,叔祖等下照抄一遍,省得叔祖费神。”便让张原坐下。
张原略想了想,提笔写道:
“通德之门,驰诚数仞;宜家之庆,敢贡尺书。恭维尊亲家先生大人阁下,许身比于双金,绩学同乎二玉。业收名于异等,定策足于明时。何期声气之相求,辄辱菲葑之不弃;材非郭瑀,昂然上座之宾;鉴岂成公,密尔东邻之相缔。日者吉占既协,序端之微币敢稽。奉秦晋之欢,忻成永好;望金张之馆,但愧衰宗。荣幸所兼,敷陈畴悉。谨启。”
张汝霖接过来一看,大笑道:“好一篇八股,好敏捷的文思,少年作文,白眼看天,一篇现成文字挂在天上,顷刻下来,刷入纸上,一刷便成。”说罢,提笔照抄一遍,用双红拜帖封上,让张原带回去。
傍晚,张母吕氏留黄婆子一起用长寿面,媒还没去做先就赏了她一钱银子,黄婆子喜笑颜开,说明日一早便来。
穆真真今夜留在这边,她爹爹又外出听差了,兔亭现在和她熟了,不再怕她的蓝眼睛,两个人在南楼下的小茶房烤火,小火炉上正炖着枸杞银耳莲子羹,那是张母吕氏吩咐给张原准备的,张原夜里读书习字,睡前喝一碗莲子羹,能暖胃养神,以前是伊亭在这里煮莲子羹,今夜有穆真真在这里伊亭就可以偷个闲,穆真真里里外外什么事都能做——
莲子羹将要炖好之先,放两小块冰糖下去,冰糖用一个瓷罐装着,放冰糖时穆真真见兔亭小嘴合不拢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便拈了一小块冰糖给兔亭,兔亭甜滋滋地吮着,含含糊糊道:“好甜,真真姐也吃一小块吧,太太和少爷不会骂的。”
穆真真将小陶壶里的莲子羹倒在青瓷碗里,用漆盘端着,轻声笑道:“我不吃,我给少爷端去了。”
张原今日忙东忙西,夜里才静下来把两篇八股功课给完成了,不敢敷衍塞责,这是要给王老师批阅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写完两篇八股,见时间还早,便又临摹《灵飞经》,先嗅到莲子的芳香,抬头看,穆真真端着莲子羹进来了。
张原看着穆真真双手将那碗莲子羹捧到他面前,穆真真手背白嫩细腻,但手心却粗糙结茧,放下青瓷碗时几乎能听到手指粗茧与碗沿摩擦的声音,看她手掌边缘易生冻疮处,还真没看到冻疮紫斑。
……
次日一早,黄婆子就来了,在张原家吃了两大碗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