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仆妇来报:“张姑爷,我家老爷回来了——还有兵部的祁老爷和祁公子。”
听得房里的商景兰轻轻“啊”了一声,张原心里暗笑:“祁虎子真是急不可耐啊,刚到京中坐未席暖,就来拜见岳父大人了。”
张原走出房间,立在台基上,院中暮色沉沉,正厅檐前悬着两盏大灯笼,二道门内也点着两盏灯笼,两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系着素金腰带的官员联袂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少年正是祁彪佳——
这两个乌纱帽官员年龄相仿,光影明暗,瞧不清相貌,张原也不知哪个是内兄商周祚,趋步下了台阶,长揖道:“商大兄,弟张原有礼。”
右首那个年约四十开外、方脸蓄须的官员赶紧上前执手道:“贤弟远途辛苦,平安到达就好。”引见道:“这位是会稽祁尔光先生——”
祁承爜拱手道:“会稽祁承爜,字尔光,犬子此番来京,多蒙张贤弟照顾,多谢,多谢。”
张原长揖道:“祁先生客气了,在下与令郎只是一路同行而已,何谈照顾。”
跟在父亲身后的祁彪佳听到父亲与张原称兄道弟,难免有些郁闷,他父亲祁承爜今年都五十二岁了,就因为张原娶了他岳父商周祚的妹妹,让他矮了一辈,好在张原平时与他只平辈论交——
祁彪佳转头看两边厢房,见左边房间似有一女孩儿露半边脸,再看时,就不见了,心想莫非就是吾妻商景兰?
都还没有定婚,只是三年前口头那么一说,少年祁彪佳就把商景兰当作他妻子了——
商周祚迎张原和祁承爜父子进厅坐定。吩咐厨下准备开宴,时不时打量妹婿张原,见张原眉目清朗,气度儒雅。虽然少年成名,却毫无骄色,商周祚很为小妹澹然高兴,这时因为有祁承爜父子在,也不便多问小妹澹然的近况,筵席间只问八月乡试之事,张原详细说了董祖常和汪汝谦如何造谣中伤。()浙江按察司对此案又一味拖延,他们这次进京路过杭州时听说那案子还没判下来——
祁承爜道:“吏科给事中姚宗文上月还有奏章弹劾钱谦益收受了大量宋元珍本和名画等贿赂,钱翰林现已待罪家中,等待调查和内阁挽留。”
张原眉峰一挑,问:“这个姚宗文就是姚诚立吗?”姚诚立是姚复的堂兄,任吏科给事中。
商周祚点头道:“正是,姚宗文,字诚立。与方阁老关系密切。”
张原心想:“难道在晚明只能和稀泥,什么事都不要做,什么人都不能得罪?搞倒一个作恶多端的秀才姚铁嘴而已。却还牵连出他做给事中的堂兄来恶心人!”
商周祚见张原眉头微皱,安慰道:“贤弟莫要忧虑,只安心备考就是,方阁老与钱翰林关系亦好,收受贿赂之事捕风捉影,谅不会有多大影响。”
祁承爜也说:“不必忧虑,还有四十日就是会试之期,会试出佳绩就是对乡试座师的回报。”
张原和祁彪佳齐声道:“是。”
筵席上,祁承爜与商周祚议定祁彪与商景兰定婚之事,就在明年正月十八行小聘之礼。正月二十六行大聘,明年祁彪佳十五岁,商景兰十三岁,可以定婚了。
晚宴未散,老仆来报,山阴张葆生先生来访。
祁承爜对商周祚笑道:“这个张葆生现在不好见。凭空高我二人一辈。”
商周祚也笑,与张原迎至二道门,就见张岱跟着他二叔张联芳来了,张原对这位族叔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现在一看,与张萼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神态也象,眉飞色舞——
张联芳连连作揖道:“明兼兄,不要多礼,不要多礼,弟愧不敢当。”眼睛看着向他行礼的张原,笑道:“明兼兄的妹婿如此才俊,弟羡煞。”上前挽着张原的手,亲切问话,这个族侄,声名雀起啊。
祁承爜父子也迎出厅外,一时寒暄酬酢声大作,张联芳叔侄已经用过晚饭,于是撤宴上茶、叙话,张联芳虽只是一举人,但交游广阔,在京中也颇有名声——
张岱悄悄对张原道:“介子,你可知我先前见到谁了?嘿,那董其昌竟与我二叔毗邻而居,都在泡子河畔,二叔喜书画古董,早年就与董其昌有来往,现在呢,照常来往。”
张原道:“我们的事与葆生叔无关,我们行我们的事。”
张岱笑道:“那我可尴尬,董其昌不认得我,那董祖常可认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我准备另外觅居所,和长辈住一起总不舒坦,我二叔侍妾又多,我怕惹麻烦,介子搬出来与我一起住吧。”
张原道:“我暂时还住这里,若金榜题名,那时再觅屋居住。”
张岱笑问:“若名落孙山呢?”
张原道:“就是名落孙山我也得在这京城待着。”心想:“我倒真的不是恋这功名,若没考上我也想拍拍屁股回江南,可惜江南也好景不长啊,咱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在京寻找机会救国——”
张岱道:“我若落第就回家乡去,这北方待不习惯,还是江南的小桥流水、美景美食合我心意。”
张原微笑道:“北地也有壮阔奇绝风景,大兄不要拘于二八女郎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要会欣赏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张岱笑,忽道:“介子,若明年春闱我叔侄三人俱高中那是不是一桩美谈?”
张原笑道:“当然是科举佳话。”
听得远处钟鼓楼敲过了一鼓,祁承爜父子和张联芳叔侄起身告辞,一鼓敲第三遍时内城就要开始实行宵禁,宵禁虽说对官吏要求不是很严格,但还是不要犯禁为好——
送走了客人,商周祚和张原回到书房坐定,促膝长谈,商周祚这才向张原细问小妹澹然的近况,商周祚五年前入京任太仆寺少卿。此后一直未再见过小妹,小妹三岁丧父、五岁丧母,是他这个长兄抚养长大的,说是兄妹。其实更象是父女,现在听说小妹已有六个月身孕,很是高兴,笑道:“只盼明年可以把小妹接到京中团聚。”这就是希望张原春闱高中。
说起明日联名上书请求皇帝下诏赈灾之事,商周祚道:“隆庆朝以来,朝廷对于一般灾情不许蠲免赋税,非重灾、连灾。户部不会轻议蠲免。”
张原出《饥民图》给商周祚看,又说路上见闻,商周祚叹息不已,说道:“明日我到都察院询问一下监察山东道的御史有没有的灾情报告呈上,山东灾情如此之重,救灾刻不容缓。”
商周祚与张原谈了很多,从经史学问到世事人情,商周祚对这个妹婿学问之博、见识之精暗暗称奇。越谈越相投,漏下二鼓,商周祚才起身回房。让张原早些歇息,给张原安排的卧室就在正厅左侧的耳房,装饰一新,供暖、床铺、被褥原都是为张原夫妇二人准备的,现在只张原一人住,穆真真在外间支了一张小床——
到北京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睡前一刻,张原在想,今日上至皇孙高官、下至贩夫走卒,见过的人物如走马灯一般。似乎机遇无处不在——
……
北京的冬季,太阳落得早,升得晚,卯时三刻,张原习惯性地醒来,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穆真真与他同床共枕,这样寒冷的冬天就该相拥取暖啊——
穆真真比张原还早一刻醒,但怕吵到张原,就依旧躺着不动,少爷侧着身子,一条手臂搭在她腰上呢,这时见张原醒了,便轻声问:“少爷,起床吗?”
张原道:“这天至少还得半个时辰后才亮,奇了,自鸣钟怎么不敲了?”
穆真真抿着嘴笑,知道少爷在逗她呢,也就配合道:“少爷,这是在京城了,不是山阴,四千里远呢。”
张原双手抱头枕在脑后,悠悠道:“是啊,四千里外家园——”,沉默片刻,坐起身道:“我又要开始在京城打拼了。”深吸一口气,觉得精力充沛,有信心面对任何困难。
穆真真先下床,在火盆里引燃纸媒,点亮灯,穿袄着裙,开门一看,外面冰冰冷,漆黑一片,就先不忙出去洗漱,在灯下给小梢弓上弦,少爷每日要左右开弓练臂力呢——
张原临了半篇王思任老师的小楷《洛神赋》,窗棂才微现曦光,穆真真去厨下端了热水来,张原洗漱毕,就在院中那两只大荷花缸之间练太极拳,天色半明,四方屋檐裁出淡青的天光,四合院静悄悄,只有后院厨下有人声,北京的腊月人们无事不会起那么早,节省灯油嘛——
张原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练了一遍,正待接着练第二遍时,瞥眼看到左厢房高高的台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戴着六棱童帽,穿着紫貂寒裘,只露白白的小脸,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转睛看着他——
“张公子哥哥。”
小女孩欢叫起来,虽然穿着臃肿的寒裘,却从台阶上一蹦就下来了,小腿一软,踉跄着就要摔倒,张原急忙伸手扶住,小女孩仰起粉嫩的婴儿肥小脸,喜得眼睛一个劲地眨,嘴里冒着白气,说道:“真的是张公子哥哥,张公子哥哥可认得出我是谁?”
见到活泼的小景徽,张原心里分外的轻松愉快,笑道:“你应该这么问,张公子哥哥可认得出我小景徽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响彻整个四合院——
婢女芳华衣裙不整地景徽卧室里跑出来,惊道:“景徽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就起床跑出来了,这身子才刚好一些,若再着凉了可怎么好!”
小景徽得意道:“我衣帽戴得好好的,不会着凉,我病全好了。”
小景徽昨日睡得早,所以很早就醒了,听到院中动静,想着会不会是张公子哥哥已经到了,也不叫醒婢女芳华帮她穿衣,她自己就就悄悄找到衣帽穿戴好了起床,开门出来站在台阶上看张原打太极拳,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比惊喜——
婢女芳华发髻凌乱,很不好意思地向张原福了一福,过来摸摸小景徽的手,凉凉的,赶忙拉小景徽回房,说道:“怎么也要梳洗了才好出来呀。”
小景徽一边上台阶,一边回头问:“张公子哥哥,小姑姑真的没来吗?”
这句话和昨日景兰问得一模一样,这小姐妹二人虽然知道澹然姑姑可能不会来了,但还是存了幻想——
张原抱歉地笑笑,摇头。
小景徽手撑着门边不肯进去,又问:“小姑姑何时生宝宝?生了宝宝就来京城吗?”
旁边房间里传出傅氏的声音:“小徽,不要啰嗦,赶紧进房去,莫着凉,还有,要称呼姑父才对。”
小景徽冲张原甜甜一笑,眨眨眼睛,进房去了,门内帷幕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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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皇帝憋屈
用罢早餐。张原搭乘内兄商周祚的马车去六部衙门。六部衙门在宫城南面的承天门外。从东西牌楼这边到承天门将近十里路。都察院还要远一些。在宫城西苑的西南端。好在大道平坦宽敞。马车迅捷。两刻时就到了东长安街的玉河北桥。商周祚在马车上叮嘱了张原一些规矩。张原下车后。商周祚便自去都察院办公。
辰末时分。天气晴好。张原立在玉河桥头向西望。冬阳从他身后照过来。颇为温暖。在他右边。是规模宏大的皇城。皇城周长十余里。城墙巍峨。正南面的承天门有七丈高、十三丈宽。黄瓦飞檐。气势恢宏。承天门是宫城南面的正门。禁卫森严。有红盔白甲的带刀亲卫把守、巡逻。进出官员和太监都要出示令牌。在皇城内当值办公的是内阁和六科给事中。六部衙门则在皇城外。也就是张原现在所处位置的左边。即承天门与大明间之间的千步廊东侧。钦天监、鸿胪寺、翰林院都在这一侧。而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则在千步廊的西侧——
这里是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权力中枢。政令由此发出。各地文书向这里聚集。张原转头往右看着那高高的皇城城墙。心想:“肥胖慵懒、贪财使气的万历皇帝离我不远啊。已经做了四十三年的皇帝老儿这时在干什么。还在为不能立福王为太子而耿耿于怀吗?”想想万历帝也憋屈。想在自己儿子当中挑选自己的皇位继承人都不能如愿。皇权至高无上很有疑问啊。所以万历帝觉得大明朝的天下不全是他的天下。他的意志往往被扭曲。有祖制束缚他的手脚。有群臣聒噪不休。所以他就怠政。当然。他的怠政可不是放权。批红权他是牢牢抓在手里的。只是内阁呈递进来的票拟和奏章他往往留中不发。也就是说万历皇帝不想管事。可更不想让别人掌权管事。俗谓占着茅坑不拉屎。大明朝这辆庞大的破车就这样死样活气、凭着惯性往前行驶着。随时都会散了架。而前方更是沼泽和深渊——
张原走下玉河北桥。正要进东公生门。觉得有点不对劲。猛然回头。只见桥的那一头。一个颀长健美的身影正在一株槭树下立着。正是穆真真。便招了招手。穆真真很快跑过来。鼻翼微汗。还有些喘气。叫声:“少爷——”
“你跟来做什么。()不是叫你不用跟来吗!”不用问也知道这少女是跟在马车后面跑来的。张原有些心疼。面上却是很严肃。不听话怎么行。
穆真真有些慌张。扯出大旗辩解道:“是太太和少奶奶吩咐了的。要婢子跟着少爷。说京城——”
“好了好了。”张原摆摆手:“你隔着大老远跟着我有什么用。若边上有个人突然拔刀捅我。你能飞过来一脚踹开吗?”
穆真真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幽幽蓝眸看着张原——
张原笑了笑。转身迈步。说道:“随我来吧。这里是皇城禁地。看到那些高大雄壮的卫兵没有。谁敢在这里行凶!”听得穆真真轻快的脚步跟在他身后。自嘲地想:“我来六部衙门公干也带个美婢。这很纨绔吧。不知道以后言官们会不会弹劾我好色。嘿——”
入东公生门。左首第一个衙门就是兵部。祁彪佳正在兵部衙门边的小门前等着张原。祁彪佳的父亲祁承爜是兵部郎中。因为未携家眷入京。就住在兵部衙门廨舍。兵部下面就是会同馆。举人们已经在馆门前聚集。不仅有翰社同仁。也有其他省份的举子。有三百人之多。说要联名伏阙上书请求赈灾。这都是翰社的人昨晚发动起来的。张原一看不妙。虽说上书赈灾是为国为民。但皇帝和内阁都不喜欢大批人聚集议论政事。尤其是在这皇城外。更易引起非议。别人也就罢了。他张原可是众矢之的。他是翰社首领嘛。
张原把文震孟、黄尊素几人请到一边商量了片刻。然后分头劝解众举子。联名上疏可以。但不要一齐拥到户部衙门去。春闱前夕。行事要谨慎一些。于是议定由张原、文震孟、黄尊素和陈其猷四人前往户部衙门呈递赈灾奏疏。其余人留在会同馆等待消息。张原还特意叮嘱范文若、王炳麟等人。请他们留心一下会同馆举人的动向。莫让别有用心者煽动。浙江乡试针对翰社的谣言案至今没有定论。一切都要小心才是——
户部衙门在街右。靠近大明门。与钦天监和鸿胪寺相对。张原四人来到户部衙门。文震孟不愧为第八次参加会试的场屋老将。到处都有熟人。在这户部衙门有位户部员外郎就是文震孟的同年友人。有熟人就好办事。()当即把《饥民图》和《请赈山东六郡疏》呈给户部左侍郎李汝华。万历四十年后。六部缺官皇帝都不补。往往是一人兼数职。前年户部尚书赵世卿因病离职后。户部就由左侍郎李汝华掌部事。户部难管理啊。全国各地灾情不断。大明财政运转维艰——
李汝华把张原四人请到后堂。询问山东灾情。张原、文震孟和黄尊素是道听途说。陈其猷却是亲历。说一次哭一次。李汝华道:“山东巡抚钱士完和巡按山东的赵士亨自七月起有数道奏疏言山东灾害和饥民作乱。但奏疏送进宫内。如石沉大海。户部只有让山东诸郡自行赈灾。蠲免赋税却是要皇帝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