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摸了一下薛童的脑袋,回身向桥头送行的父亲张瑞阳道:“儿再送姐姐一程,还有些话要说,到东大池就下船回来。”
张若曦道:“父亲保重,女儿现在一年总要回来一、两趟看望双亲。”
张瑞阳叮嘱张若曦道:“你也莫要太操劳,你一个妇道人家辗转奔波也不是个事,让陆韬多主外。”
张若曦应道:“女儿知道了。”侧头白了弟弟张原一眼,心道:“我这大半都是在帮小原做事呢。”
白篷船离开八士桥,向山阴城水门驶去。
张若曦回船舱小厅坐定,看着弟弟张原,笑道:“你依依不舍的是王修微吧,却借我来说话。”
一边的王微低着头,手扶舷窗,微微笑。
张原笑道:“的确是有话要和姐姐说,很重要的话。”在姐姐张若曦身边坐下,说道:“我方才想起一事,我们盛美号布庄可以和宁波府的民信局合作,货物往来通过民信局应该要比专船运输快捷,而且成本也要低廉一些,很多事情不可能自己大包大揽,那样太累,合作才是最佳途径。”
张若曦对弟弟张原是言听计从,说道:“那好,你在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这事就由你去办,没听到父亲说吗,让我莫要太操劳。”
张原笑应道:“是,姐姐大人,我会抽时间去一趟慈溪。”
张若曦不禁莞尔,问:“还有别的事吗,没有那就赶紧对修微说体己话吧,这船可走得很快。”说着笑吟吟起身回她的舱室去了。
其他人都退出了船舱小厅,只余张原和王微二人。
白篷船已出了山阴城水门,踅而向西,前面不远处,河道将与东大池交汇,张原走到舷窗边,与王微并肩看窗外流水——
午后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倒映入舱,明暗闪烁,王微侧着头,右手攀在窗栏上,手指白嫩如新剥葱管,指节修长,张原的大手覆盖上去,拢住,捻了捻,瘦不露骨,柔润微凉,说道:“修微,十月间我要带你去南京脱籍,所以你这次回杭州,要多方观察,从那些雇工中或者陆氏仆人当中物色一位识字、精明、可靠的人当掌柜,管理布庄的日常事务,这掌柜的工钱可以比一般雇工高两到三倍,若经营得好,三年以后,这个掌柜还可参与布庄盈利的分红——”
王微摇头道:“目前杭州布庄的那些人都没有这个能力,识字倒有两、三个,但完全没有经营布庄的经验,其实我对经商之道也是一窍不通,勉为其难而已。”
“修微聪明,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透,在杭州时我看修微就管理得很好,修微最大的优点就是做事有条理。”张原说着抬起王微的手,在她白嫩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道:“这写诗作画、抚琴弄箫手现在整日算龙门帐锱铢必较,张介子简直是焚琴煮鹤俗不可耐啊,看张介子以后还敢从秦淮河上经过否?”
王微吃吃的笑:“我愿意呢。”
张原道:“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能让你抛头露面当女掌柜,这毕竟是大明,不是——修微能为盛美商号理帐就很好了,以后是整个商号的总会计师。”
“总会计师?”这词新鲜,不过张原嘴里常有一些新词冒出来,王微见怪不怪。
张原解释道:“盛美商号现在青浦、华亭、上海、杭州、山阴有了五家布庄,每个布庄都要建立起龙门帐簿,修微以后每年要对这些布庄进行全面查帐,再根据其经营状况制订来年的发展计划,这就叫预算,完成了预算甚至比预算更好的就要奖励——”
王微道:“多算者胜,少算者不胜。”这是《孙子兵法》里的名言,常为棋家所引用。
张原笑道:“是了,就是这个意思。”
王微秀眉微蹙道:“可是我哪里会做预算呢,相公又去了京城,不能教我。”
张原道:“慢慢来,不急,先看布庄第一年的经营情况,在此基础上扩大经营即可,当然,要了解相关行情才行,不能盲目,平日多留心,还有,多给我写信。”
王微俏脸绽开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娇声问:“相公,京城是不是也可以开盛美号布庄呢?”
张原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那是肯定的,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开过去,扬州、开封、临清直至京师——”
王微道:“那就好,以后我可以来京城侍奉相公呢。”声音娇婉媚人。
张原伸手在王微嫣红的唇上轻轻一揉,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王微顿时粉面通红,一双美眸水汪汪——
有很重的脚步声响起,张原站直身子道:“我要下船去了。”
王微也站起身,低声道:“修微在杭州等着相公哦。”
张原道:“我大约十月上旬会启程——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掌柜人选,那就让鲁云鹏来杭州管理布庄,鲁云鹏就是山阴名医鲁云谷的堂弟,能写会算,现在是帮我父管理阳和义仓,诚实可靠。”
“还缠绵不休吗,已经到东大池了。”张若曦走过来轻叩舱壁,笑吟吟瞧着张原和王微。
张原便说了请鲁云鹏来做杭州盛美号布庄的掌柜,张若曦道:“好,这布庄掌柜还是要信得过的人担任才放心,尤其是杭州布庄现在还立足未稳。”
船在东大池码头暂泊,张原和穆真真跳上岸,看着白篷船远去,这才往回走。
路上张原对穆真真道:“等下回去我给杜定方写一封信,问一下有没有穆叔的回信寄到,因为我们这次不会经过贞丰里,怕错过了信。”
穆真真甚喜,她已经确知少爷会带她去京城,这些日子睡梦里都在笑。
……
九月初三,鲁云鹏由来福陪着动身去杭州当盛美号布庄的掌柜,鲁云鹏视张原为恩人,自是尽心尽力。
九月初六,张原和大兄张岱到余姚拜访黄尊素,黄尊素那个儿子黄宗羲见到张原就倒身便拜口称“老师”,张原笑道:“待我来做余姚县令时拨你做县试案首。”
六岁童子黄宗羲认真道:“老师何时到任呢?余姚县试可是在明年二月哦。”
黄尊素和张岱、张原都是大笑。
在余姚待了两日,黄尊素陪张岱、张原去慈溪拜访全完城,全完城是翰社社员,本科乡试第一百二十名,与张原恰是一头一尾,张原要与民信局商谈合作事宜,请一个慈溪本地人引荐当然最好,也是凑巧,张原向全完城道明来意,那全完城就笑道:“在下母舅家就是民信局三大合伙人之一,在下这就领张社首前去。”
有全完城引荐,以张原现在的名声,民信局岂会拒绝与盛美商号合作,这是一笔长期的大生意啊,很快初步草拟了一份合作契约,规定了佣金、保险金、赔偿金、货物运输时限等等事项,契约具体签署要等全完城的母舅吴玉堂持张原书信赴青浦与陆韬共同商定——
九月十九日,张岱、张原回到山阴。
二十五日,浙江布政使司批复的举人参加会试的公据和路费下发至山阴县,刘知县命县礼房书吏将公据和路费送到张原府上,路费是白银十六两,是依路途远近估算的,举人进京赶考可凭公据享受驿站免费车船供应,在驿舍住宿也不要钱,十六两银子等于是零花钱——
既已领到公据,那就要准备行装了,商周德已先写了信给京城的兄长商周祚,张原进京就住到商周祚府上,张萼的父亲张葆生也在京中,张葆生上科会试落第,这次要与侄子张岱和张原一起参加丙辰科春闱了,张葆生在京中置有房产,张岱进京也不愁住宿——
九月二十七日,翰社镜坊的甘纶兴冲冲到西张向张萼报喜,说是镜坊又成功制出一款能看得更远的千里镜,张萼便叫张原一起去看,一试之下,果然不逊色于张萼从澳门买来的那管黄铜望远镜,也达到了十二倍变焦能力,这重赏之下镜匠们的才智也能极大发挥啊,张原当即奖励三位制镜师傅和甘纶各四十两银子,其余学徒亦有赏,又命甘纶他们加班加点,十天之内再制作一管同样的望远镜,这两管望远镜他都要带到京城里去——
九月三十日,昆山的杜定方派仆人给老师张原送来贺礼和书信,信中恭喜老师高中解元,又祝老师春闱连捷,说其叔杜松并未有家书至,因为路途遥远,一年也就寄一次家书——
十月初六傍晚,倪元璐和黄尊素赶到山阴,与张原、张岱、祁彪佳、周墨农、王炳麟汇合,于是决定十月初九一道启程赴京。
——————————————————————
交代完毕,上路上路,北京北京。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聚宝门惊变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聚宝门惊变
十月初八夜,南楼大卧室,小婢云锦把木窗关闭严实,将油灯拨暗,然后走到床前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商澹然道:“没事了,你去歇息吧。”
云锦答应一声,带上门到外间去了。
商澹然枕着张原的臂膀,听远处钟楼传来的紧十八慢十八的钟声,晚钟声敲远,小楼上空一片岑寂,唯闻北风的低啸——
“这天气是一日冷似一日了。”
商澹然热热的脸贴在张原的肩颈处,丰盈双乳沉甸甸的挤着张原的胸膛,说道:“张郎此去京城,路上怕是要遇雪呢。”
张原道:“都是乘船,遇雪也无妨。”
商澹然问:“大约几时能到京中?”
张原道:“水路四千里,腊月上旬总能赶到的。”
“真想和张郎一道入京啊,其实乘船也没有什么颠簸是不是。”商澹然语带娇腻。
张原侧身摸索着,右手从澹然小衣探进,轻抚澹然肌肤柔滑的小腹,差不多是四个月的身孕了,平日看上去还是腰肢纤细的样子,这时贴肉细细抚摸,能明显感觉到那孕育生命的隆起,低声道:“我是很想与你一起入京,可母亲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只是说说而已。”
商澹然嘴唇小鸡啄米一般在张原脖颈间亲着,明日午前张原就要离开山阴北上,怎不让她恋恋难舍、柔肠百结——
张原的手从她腹部缓缓抚到饱满的双乳上,两粒樱桃挺立着,轻笑道:“大了许多,好似象多汁的果实,分娩后奶水一定好,我孩儿有口福。”突然低头下去啜她的胸——
商澹然吃吃的笑,抱着张原的脑袋,感着那舌尖在她乳蒂一上一下的拨动,身子都酥了,呼吸霎时急促起来,声音发腻:“张郎,”伸长手臂下去——
张原浮上来道:“这不大好吧。”
商澹然身子轻扭,吃吃的笑:“我不管,谁让你撩拨我,你自己也——”
张原也是坚勃得不行,附耳道:“那我们浅尝辄止。”于是褪下小衣,来个隔山讨火,这一动作起来就不能浅尝辄止了,不过声响也不敢太大,怕云锦进来指责,良久才尽兴,夫妻二人又说了半宿的话,这才相偎相依着睡去。
此时的山阴城,冷月西斜,满地霜华。
……
十月初九巳时初,张原的行装已经搬到八士桥边的船上去,船是商氏的三明瓦白篷船,等于是商周德送给张原的了,黄尊素、王炳麟将与张原同船,倪元璐、祁彪佳和周墨农搭张岱的船。
张原拜别双亲,父亲张瑞阳道:“在外不要惹事,记得多写家书。”
张母吕氏看着泪光濛濛的商澹然,对张原道:“澹然有为娘帮你照顾着,你只管放心去,在外照顾好自己就好。”又叮嘱穆真真,穆真真一个劲点头称是。
来福、武陵进来向老主人磕头辞行,张瑞阳嘱咐了几句,无非朝夕勤谨,不得疏失——
武陵偷眼瞧少奶奶身边的云锦,云锦也朝他看来,脸微微有点红,心想:“小武这一年个子高了许多,有点成年男子的模样了,小姐说要我嫁他呢,他随姑爷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
说不完各种离情,张原带着穆真真、武陵、来福离了解元第,张瑞阳和宗翼善跟着到八士桥相送。
八士桥头,为张原、张岱送行的人挤满了桥头两岸,纷纷说着祝福话语,壮行的爆竹此伏彼起,两条白篷船在这人情味浓浓的气氛中缓缓离岸,张原立在船头向亲友们拱手道别,从这八士桥出发,他去了杭州、去了青浦、最远去了长江南岸的金陵,现在他要跨长江、越黄河,水路四千里到京城去,那里才是他的舞台……
“张原张相公,张原张相公——”
有个粗嘎的大嗓门突然大叫了起来,虽然加了相公的称呼,但这样指名道姓还是很无礼,送行人群转头寻找那人,出言指责——
一个壮汉挤到岸边,头上戴的阔边网巾都挤歪了,左臂还挟着一个包裹,右手在额头抹汗,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朝河船寻看,张原这条船上站着好几个人,除张原外,黄尊素主仆、武陵和船工夫妇都在船头,这胡子拉碴的壮汉光着眼问:“张原张相公在船上吗?”
张原双眉一凝,让船工暂缓撑船,盯着这壮汉道:“汪大锤,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壮汉正是华亭汪大锤,是松江打行首领吴龙的徒弟,去年五月张原在华亭斗董氏,因董祖常拘禁生员范昶致其中暑死亡,汪大锤替董祖常顶罪挨打,后被他老娘痛骂才悔改招供,吴龙被杖毙,汪大锤杖责四十罚做苦役一年,当时张原念汪大锤孝顺其母,就让来福送了一些钱物去看望汪大锤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娘,并告诫左邻右舍不得欺侮汪母,张原又拜托华亭生员翁元升隔三岔五让仆妇去帮忙照看一下,现在,这汪大锤出现在山阴,意欲何为?
这壮汉汪大锤定睛一看,喜道:“张相公,果真是张相公,张相公还记得小人啊。”
舱里穆真真听到“汪大锤”的名字,急忙闪出来站在少爷张原身侧,幽蓝的眸子盯着离船两丈多远的那个汪大锤——
张原点头道:“我认得你,你来这里作甚?”
汪大锤道:“小人老母两月前去世,临终命小人前来投奔张相公报恩。”
张原道:“令堂仙逝了吗,可惜,不过我对你没有什么恩,你还是找一份力气谋生去吧,不要再象以前那样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了。”
汪大锤在桥岸跪倒,声音粗嘎道:“张相公托人照顾小人老母,就是对小人有恩,小人老母眼睛瞎了,病又多,可怜嘞,若不是有人照顾怕就熬不到小人役满回家给她送终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翁相公写给张相公的信,可知小人说的句句是实,是为报恩来的。”
桥头山阴民众便七嘴八舌说张原仁义,阳和义仓扶危济困做了很多善事,现在还有松江人千里迢迢来报恩——
宗翼善接过汪大锤的信,待船靠近些便跳上船来,把信递给张原,翁元升是华亭翰社的社副,这次也中了举人,与张原有书信往来,张原看了信,的确是翁元升的笔迹,信里说了汪大锤老母去世之事,让张原找个差使随便打发这个报恩心切的汪大锤,免得他啰唣个没完……
宗翼善低声道:“这汪大锤是个粗人,不至于有什么险恶用心,他对老娘很孝顺,说报恩应该是真的。”
张原道:“就是这样我也不能让他留在山阴,还是我带走吧。”又道:“翼善兄还要多多留心,董、汪或有其他奸谋。”
宗翼善道:“董、汪要针对的是你,你自己在外要小心,家里我会帮着岳父照看的,山阴地界你尽管放心。”
那汪大锤听张原答应收留他,大喜,跃上船来,倒身便拜,张原让来福带他去船尾洗洗,汪大锤一身臭汗。
穆真真自汪大锤上船,就与张原寸步不离了,张原笑道:“真真不必紧张,汪大锤本性不恶,这从去年董府门前那一幕就可看出。”
张原虽然这样说了,但当张原去船尾与汪大锤说话时,穆真真还是紧跟着,形影不离——
船到杏花寺码头,王炳麟上了张原的船,王炳麟的妻儿、王师母还有王静淑、王婴姿姐妹都来送行,张原上岸拜见王师母,因为有王师母在,张原也无法与王婴姿说上话,四目交投,微笑而已,王婴姿作了个写字的姿势,张原点了一下头——
另一条船上的张岱上岸来对张原道:“介子,先让那个汪大锤到我这边船上来,我这边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