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点头,又道:“不过进内宅见商小姐还是你自去,我不能与商小姐见面,这是我绍兴人风俗,我已有一年没看到她了。”见王微似乎有些疑虑,安慰道:“修微莫要担忧,商小姐贤惠良善,也只是看看你,别无他事,这个,早晚也要见的对吧。”
王微缓缓点了点头,白齿轻咬红唇,低声问:“那何时去拜见呢?”
张原道:“就在这几日吧。”
王微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方道:“待我把徐文长这四卷书抄完,可好?大约还要五、六日。”
张原道:“好,到时你叫薛童来告知我一声。”
又谈论了一会徐渭的书画,王微对徐渭两幅水墨写意画极为喜爱,徐渭在书画里展现的强烈的情感和个性让王微很欣赏,她这几日抄录徐渭的手稿,不自觉地就受其影响,喝了两杯茶,张原起身道:“修微,那我回去了,家人还以为我在会稽没回来呢。”
王微送张原出梅花禅,二人在门前高柳下站定,月色清冷,柳影摇曳,张原见王微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安慰了几句,这才带着武陵出园回东张,他并不知道王微悄悄跟着到了砎园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在月下走远——
王微回到梅花禅,独自在琉璃灯下发呆,心里七上八下,她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见商澹然,嗯,商澹然是介子相公的嫡妻、是大妇,她理应拜见的,只是商澹然还没过东张的门,她王微的身份更是不尴不尬,她现在去拜见算怎么一回事呢,婚后去拜见不行吗?
“可惜杨宛前日已经随茅生回吴兴了,不然可以向她请教,看她当初如何面对茅生妻子的——”
王微这么想着,拿起那册《龙门账图解》在琉璃灯下看,心不静,又看不进去了,想继续抄录徐渭的集子,又怕出错,就把蕙湘叫来,向小丫头打商量道:“惠湘,介子相公说让我这两日去会稽拜见商小姐,你说怎么样?”
蕙湘十三岁,颇机灵,讶然道:“这就要去见商大妇啊,大妇都很凶的。”
王微笑道:“没这回事,哪有个个都凶。”
蕙湘道:“咱们旧院女郎从良的可不少,很多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大妇不容,有的又回到旧院,尹春姑姑不就是这样吗。”
王微默然。
蕙湘见微姑脸色不豫,便又道:“不过宛叔却过得好,茅相公待她好,张相公人更好,微姑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心里道:“张相公确实好,但商大妇好不好就难说喽,微姑心高气傲,可不是受得了气的——”
王微笑了笑,说道:“臭丫头,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我该听你哪句?”
蕙湘“格格”一笑,说道:“婢子年幼无知,哪里懂得什么,只是信口说,微姑自己有主意得很。”
王微“嗯”了一声,转身坐正,先取一张竹纸,沉吟半晌,得诗一首,就在纸上记下,诗云:“朝朝还夕夕,春与梦中看。月有痕知怨,花无言欲残。羁魂游处怯,醉影别时寒。一水何曾隔,其如去住难。”
写出了这首诗,王微某种情感得到宣泄,也似乎作出了某种决定,心沉静下来,取过徐渭的手稿,开始抄录,听到城中的晚钟声犹不停笔,写满了八张竹纸,约四千余字,竟未错一字——
王微搁下笔,揉着酸痛的手指,心道:“看来我一直是提着心的,这时我反而安心了,也就是说我的决定是对的。”
……
宗翼善与伊亭的婚期定于四月初六,赶在张原的婚礼之前,伊亭既已被张瑞阳夫妇收为义女,现在就叫张伊亭了,宅里上下也改口称呼她伊亭小姐,伊亭起先很不好意思,不过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宗翼善与父母在府学宫东端的租赁的那处房子由张原出银一百二十两买下送给宗翼善,其余迎娶彩礼诸物都是张原这边出钱,宗翼善等于是东张的上门女婿,俗称赘婿,但在宗氏二老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简直是坐享其成,那伊亭也能干体贴,二老很喜欢伊亭——
张原这些日一面继续读书习字,一面准备自己的婚事,午后则与留在山阴的翰社诸同仁一道读史议论,陆陆续续还有远道慕名来访的友人,每日八方应酬,忙忙碌碌,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三月十七了,这日傍晚,张原想起初十那夜王微说五、六日后与他去会稽见澹然,这都七天过去了,为何还没有消息,便叫上武陵准备去砎园探望王微,正待出门,忽见小石头跑进来说有昆山来的远客求见,这些天东张宅第是每日访客不绝,张原也是习惯了,便叫请进,自己在前厅等着,见一个管事和一个仆人跟着小石头走了进来了,还有四个挑夫担着箱笼随后——
那仆人一见张原,顿时满脸喜色,抢上数步叉手道:“张公子——”
那管事模样的汉子也赶紧向张原施礼,满脸堆笑道:“张公子大喜,小人奉我家三少爷之命,特来恭贺张公子婚庆大喜。”
张原认得那个仆人,是昆山贞丰里杜定方的家仆,去年为杜定方送八股文到金陵国子监请张原批改,喜道:“原来是杜氏家人,远来辛苦,请坐,看茶。”
那管事不敢在张原面前坐,恭恭敬敬道:“好教张公子得知,我家三少爷获知张公子的好日子是四月十二,极想亲自来参加张公子婚礼,只是尚未服满,不能前来,故命小人早早上路,送上一份薄礼。”
大礼盒四只,显然不是薄礼——
这杜府管事从怀里摸出两封信呈上,说道:“一封是我家三少爷写给张公子的信,内有制艺十篇,请张公子百忙之中批改,另一封是我家叔老爷从延安卫写给张公子的——”
杜松的信!
张原微微有些激动,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三年,距离万历四十六年末开始的决定大明与满清盛衰的萨尔浒大战又近了一年——
张原让来福带杜府管事和家仆下去用饭,好生款待,安排住宿,他携信回到西楼书房,穆真真听说杜松从延安卫有信来,整个人欢喜得哆嗦起来,但见只有杜松的信,没有他爹爹穆敬岩的信,又大失所望,带着哭腔道:“我爹爹不识字——”
杜松的信有火漆封口,张原一边拆信,一边安慰道:“真真莫急,杜将军在信里定会提及你爹爹的——”
一抽出信,内有两方折得周周正正的信笺,展开一看,张原喜道:“真真,这是穆叔的信。”将其中一方信笺递给穆真真。
穆真真大喜,见信纸写满了指顶大小的楷字,不假思索道:“我爹爹会写字了——”见张原“嘿”的一笑,这才醒悟,郝然道:“定是爹爹叫人代写的。”便喜孜孜看信。
书房里有些昏暗,张原走到门边看信,杜松信里对张原去年在贞丰里指点迷津表示感激,说他去年底率一百家丁击败了入寇的三百河套鞑子,斩首数十,年初得朝廷重新叙用,起为延绥参将,虽与他原职辽东总兵来说是降了级,但总有为国效力的机会了——
张原心下颇慰,杜松重为边将,那他以后可以对杜松施加一定的影响,这正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真真,穆叔和你说了些什么?”张原收起杜松的信,心情甚好。
穆真真却蹙起眉头道:“文邹邹的都是套话,根本不象是我爹爹说话的语气——少爷,小旗是什么?”
张原双眉一扬:“怎么,穆叔升任小旗了吗?”
穆真真点头。
张原喜道:“好极,穆叔果然勇武,短短数月就升任小旗了。”向穆真真解释道:“一百二十人为一百户所,有总旗二,小旗十,一个小旗领十二名军士,算是最低级的军官,穆叔定是在击败套寇时立了功,这才得以升任小旗。”
听张原这么说,穆真真心下欢喜,看信末尾爹爹的署名,这三个字应是爹爹学着写的,字大,有点倾斜,好似柴棍搭的一般,生硬、有力——
武陵一直在天井边等着,这时过来问:“少爷,还去不去砎园?”
张若曦听说弟弟张原要去砎园,就叫了一个婢女跟着,乘小轿跟去,说她也有好几日没看到王微了,要去看看王微的龙门账学得怎么样了?
路上,张若曦对跟在轿边的张原道:“小原,母亲已经知道王微的事了——”
张原吃了一惊,他原是打算带王微去拜见了商澹然之后,再向父母禀知王微之事,王微是三月初二到的山阴,至今已有半个月了——
张若曦笑眯眯道:“是我告诉母亲的,起先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还年幼,又是娶妻又是纳妾,怕会伤了身体,我对母亲说那王微尚未梳拢,年才十七,你与她也依然清白——真的清白吗?”
张原尴尬——
坐在小轿里的张若曦见弟弟这样子,“嗤”的一笑,又道:“我又说王微品貌好,聪明好学,以后可帮我管理盛美商号,母亲这才高兴起来,要我现在就去带王微来让她看看,怎么样,姐姐功劳大吧?”
张原笑道:“多谢姐姐。”
说话间到了砎园门前,日色已暮,谢园丁开了园门,见是张原姐弟,叉手唱诺道:“介子少爷要春夜游园呀,梅花禅里还有王公子的信——”
张原没听明白,漫应一声,与姐姐张若曦往长廊行去,谢园丁有些纳闷,跟在后面,果然见张原姐弟径至梅花禅门前,武陵叩门,谢园丁这才吃惊道:“介子少爷不知那位王公子已经离开了吗?”谢园丁已知道那位王公子其实是女子,西张大老爷也同意她住在园子里——
张原大吃一惊,急问:“何时走的,去了哪里?”
谢园丁道:“昨日一早离开的,说介子少爷邀她去松江,还有书信诸物留在禅房内,小人说要将信送去东张交给介子少爷,那王公子却又说不必——这禅房小人还没进去过,单等介子少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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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第三百一十二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门只是虚掩着,稍微用力一推,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两扇木门霍然洞开,谢园丁挑灯笼一照,却原来门后有一根细树枝顶着,这样可免门被风吹开,现在,那根树枝断为两截——
灯笼光照出去,梅花禅门庭依旧,地上干干净净,不见任何弃物,走到王微主仆四人借住的那两间耳房,门也是关着的,轻轻一推右边那扇门,门开了,房内一片幽暗,显然没有人——
张若曦立在廊墀下不说话,王微的突然离开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通过近来的相处,她对王微颇为喜爱,王微不都已准备好了要做张家人了吗,还照她说的学龙门账,以后要帮她管理盛美商号,而她都已经说服母亲接纳王微了,商小姐那边也没什么阻碍呀,王微为什么不辞而别?似乎小原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原清隽双眉微蹙,从谢园丁手里接过灯笼,走进王微住过的这间耳房,但见莞席、小案、短榻宛然,这些都是梅花禅耳房原有之物,若不是窗明几净和一尘不染的莞席,简直让人怀疑是否有人在此住过——
窗下乌木小案上有一叠纸和几卷书,张原走近一看,书纸上有三封信,第一封就是给他的,写着“王微百拜奉书介子相公足下”,第二封是给他姐姐张若曦的,最后一封却是给商澹然的,奇怪,王微写信给澹然做什么?
张原没唤姐姐进来看信,他将灯笼插在窗格上,抽出王微给他的信,有两页纸,是卫夫人簪花体小楷,字迹清丽脱俗,写道:
“临书尺素,泪下沾襟,非为离别,念君深情。微竹野之性,长同鸿雁,之来山阴也,初未存侍奉巾帻之想,只是思君念君,情不能已,遂而命舟,千里来访,褰涉忘劳。何期雨夜昏蒙,两情相悦,蒙君不弃,允归张门,乃知天地间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虚语也。午夜梦回,清辉透隙,花影姗姗,念昔‘悬崖孤兰’,一朝有托,岂不欣喜?然前日君言商小姐见招,不免中心忐忑,俗云近乡情怯,或可拟心情之万一。转念此来,莫非冒昧?君成婚在即,又逢秋风桂子之年,微何敢乱君之心耶。与其太急,莫若缓之,微今去也,非为决绝,乃为他日更好相见。请君记取梅花禅夜语,汉乐府有‘山无陵天地合’句,妾之心,亦如是。今往依松江眉公,与陆夫人家亦近,《龙门账》自会勤学不敢荒废,若有疑难,当寄书相询,君当有教我。徐文长集子已抄毕,手稿俱在,君且收拾,其画作二幅,高迈不羁,微甚爱之,暂携去,他日归还。商小姐处,微亦婉转解释。不尽——”
……
“这女郎真是蕙质兰心啊,这样也很好,不然的话又娶妻又纳妾的确有些急——”
张若曦的声音在张原脑后响起,她站在张原身后把王微的信都看了,这时取过王微写给她的信,轻哼一声道:“称呼我陆夫人,倒是客气得很,不知道应该叫姐姐或者姑奶奶吗——”
张若曦说话轻快,先前不悦之意早已烟消云散,看了信,说道:“王微说待我回青浦她就过来帮我理账,这好极了,我正愁没有贴心人帮衬,要知道,那盛美商号你可是占了一半股份的,你倒好,就给银子别的什么也不管,全要我来操持,甩手掌柜啊——”
张原没注意姐姐说些什么,他盯着信上“请君记取梅花禅夜语”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细语犹在耳畔:
“所以说不用着急,反正,反正我是等着你的——”
“要入张家门,要做张家人,不学何以立足?”
“……”
张原深悔自己没有多陪一下王微,这几日送往迎来固然是忙,但也不至于就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看一下王微,这在他也是有点顾忌,王微聪明,察觉出他的顾忌,所以干脆离开,免得张原背负娶妻之前就纳妾的好色名声,而且王微对这时候与商澹然见面也很有顾忌,思来想去还是等商澹然进了张家门后、等张原参加了乡试后再说,这女郎可谓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而且行事也果断,马湘兰的养女果然是有一股侠气的——
张原收好信,对武陵道:“小武,你赶紧回去叫来福、石双几个到运河码头打听,看王微四人是乘哪条船去的杭州,查明白了立即来回话。”
武陵答应一声,跑着去了。
张若曦问道:“小原,你要追王微回来?”
张原道:“不是,我要送些盘缠给她,不能总让她搭别人的船。”
张若曦点头道:“说得是,她现在已算得是我张家的人,自当爱护,王微现在想必也拮据了。”
张原捧了徐渭的手稿和王微的手抄稿,和姐姐张若曦回到东张宅第,张若曦代他去向母亲吕氏解释王微为何离开山阴,张原在书房里给王微写信,写好后又给商澹然写了一封信,准备明日一早让人送到会稽去——
穆真真也在书房里给她爹爹穆敬岩写信,听说王微突然走了,很是惊讶——
兔亭悄无声息地在门边探出头:“少爷,太太叫你上楼说话。”
张原上到南楼,见二老双亲并排坐在那里,父母双全,多么好啊,张若曦坐在母亲吕氏腿边的绣墩上,笑眯眯看着他——
清瘦健朗的张瑞阳坐在那腰杆挺直,板着脸道:“张原,你在南京国子监读得好书!”
张母吕氏忙道:“不要吓他,多好的孩子,吓他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张瑞阳也知道儿子大了,连名满天下的邹元标、高攀龙都对儿子赞赏有加,这些日子在街上遇到本地乡绅,都尊称他为“玉泉先生”,极是敬重,他当然明白自己是父因子荣,所以这时板着脸训斥了儿子一句就无以为继了,正好老妻解围,便道:“好了,我不说,你来说,张原一向都是你教的。”
张母吕氏便笑道:“难道我教得不好吗?”
“好,好。”张瑞阳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到隔壁去看陆韬教履纯、履洁两兄弟念书——
张母吕氏招呼儿子坐下,问了好些王微的事,说道:“这女子不错,识进退、知礼法,原儿你是要派人送盘缠给她吗,娘这里有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