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真真撩起裙子,一跃上岸,说道:“少爷,婢子不能乘轿,一乘轿就,就头晕,婢子步行惯了的。”
张原明白这堕民少女的心思,便道:“也罢,你把裤腿束好,莫湿了脚。”
十个轿夫、五顶轿,抬着张岱、张原五人向南屏山而去,穆真真跟在张原的轿边轻快地走着,虽然下了几天的雪,但道路积雪已被人践踏得瓷实,只小心别打滑摔跤就是了。
来福、能柱、武陵三人从未坐过轿,这时很是新鲜,可看到穆真真步行,他们三人就局促不安了,奴婢乘轿是僭越非礼的,有穆真真对照着,来福三人在轿上就如坐针毡了——
来福道:“我不乘轿了,我也走路,停轿。”
两个轿夫生怕丢了生意,走得飞快,口里道:“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从运河埠口到南屏山有十多里路,怎么可能马上就到——
穆真真心细,知道来福是因为她而不好意思乘轿,忙道:“来福哥,我的确是头晕不敢乘轿,你尽管坐着——”
穆真真看着那些轿夫的脚下都是穿着毡靴,外面再系着草履,以前她爹爹听差抬轿,雪天都是光脚板穿草鞋,她可以乘马车,就是不能乘轿,看到轿夫她总会想起爹爹,她若乘轿就好比是她爹爹在抬她,她怎忍心——
“嗯,爹爹现在从军,应该能吃饱穿暖了吧,爹爹年前能收到我的信吗?”
穆真真这样想着,扶着轿杠走得飞快,手背忽然一暖,少爷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
一行人走到涌金门外,天已经黑下来,但雪霁天清,半圆的明月早早挂在中天,与雪光相映,四下朗朗,辨路分明——
张岱望着不远处的杭州织造署,说道:“钟太监还真是个不错的内官,比较热心,现在继任的是哪个?”
张原道:“据说名叫郑之惠,不知口碑如何。”
张岱道:“不管他,介子你该不会又要去结识这郑太监吧?”
张原笑道:“没那闲心,这也要机缘,钟太监是正好到了山阴看在龙山灯会,不然也不会刻意去结识。”
张岱道:“介子还记得前年龙山赏雪吗,今年的雪似乎比前年还大。”
张原忽然想起宗子大兄那篇著名的《湖心亭看雪》,兴致忽起,说道:“大兄,我们拜见了寓庸先生回来就上湖心亭看雪、饮酒,如何?”
张岱正是求奇求新好游玩的性子,喜道:“好极,我正有此意。”
经过雷峰塔边的凝香酒楼,上回张岱在南园与包涵所论戏曲,张原和张萼就在这凝香酒楼饮酒等张岱,后来一起雇舟横渡西湖,在月下断桥遇到女郎王微搭船——
张原吩咐来福和能柱留在这凝香酒楼,雇一小舟等着,舟上要备好炉火、酒食,张岱叮嘱道:“酒食定要精洁,再准备两双大木屐,可以穿在靴外的。”
来福和能柱留下,付了四名轿夫的工钱,张原让穆真真也留下,穆真真道:“婢子还是跟着少爷吧。”
张原问:“你毡靴湿了没有?”
穆真真道:“不会,婢子靴帮和裤管都用竹片围着呢。”说着,伸一腿让张原看,却见小腿至足踝有粗竹管围着,这是把粗大的竹节一剖为二,然后合在腿上绑紧,雪天行路可防寒防湿,这是她爹爹穆敬岩教她的——
便有轿夫喜道:“这个法子好,小人回去也照办。”
一行人踏雪到了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学堂月初就休学了,可容上百人的学厅黑沉沉寂然无声,只有几间草庐有灯光,黄寓庸先生及家眷在此,还有黄先生的得意弟子罗玄父——
见张岱、张原踏雪前来拜访,黄寓庸先生很高兴,罗玄父笑道:“介子虽不在杭州,但杭州时时传说介子之名。”
这话张原听着耳熟,忙道:“惭愧,惭愧。”
黄寓庸道:“宗生九月间到过这里,你之事我也知晓,董玄宰是自作自受。”便命仆妇治酒食,要款待张岱、张原——
张岱因为想着雪夜游西湖,便道:“寓庸先生不用吩咐下人治酒食,我二人在船上用过晚饭才过来的,不敢再喝酒,等下还要赶回船上。”
黄寓庸道:“雪深路滑,就在这里过夜何妨。”
张原道:“学生归家心切,明日一早便要起程的。”
黄寓庸也就不强留,问了张氏兄弟在国子监的求学情况,随口考问了几句,又问了翰社的事,张原向寓庸先生解释说翰社只是一个八股文社,以交流制艺心得、共倡忠君爱国为宗旨,黄寓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张岱、张原在居然草堂待了半个时辰,喝了两杯热茶,便起身告辞,赶到雷峰塔附近的凝香酒楼时,已敲过二鼓,来福、能柱二人等候多时了,一叶小舟已泊在西湖南岸等着,此时的西湖本已没有舟船揽客,是来福请凝香酒楼的伙计特意找来的船家——
张原四人上了小舟,来福、能柱提着两个大食盒也随后上了船,舱中一个红泥炉,炭火初燃,穆真真拨火温酒,张岱急不可耐地舀了一瓢酒喝,笑道:“等下对燕客说,让他后悔莫及。”
围炉笑语时,那舟子早已摇起橹,小舟悠悠划向湖心——
亥时初,湖中人鸟声俱绝,万籁俱寂,雾凇弥漫,月夜的天空是白的,远山戴雪,树结冰花,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此时若从雷峰塔上俯瞰,当会看到这白茫茫的西湖上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小舟一芥,还有舟中人数粒——
小舟到了湖心岛,张岱、张原在皮靴外绑上木屐,率先上了岸,穆真真、来福四人提盒挈壶,小心翼翼向湖心亭行去——
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张岱忽然扯了一下张原的袖子,做个小解的手势,张原“嘿”的一笑,他二人方才在寓庸先生那里喝了两杯热茶,在舟中又饮了温酒,早已小腹沉甸甸了,便一起走到路边一株老梅树下,飞洒沃下,将一大块白雪给糟蹋了——
张原心道:“嗯,这就是《湖心亭看雪》那篇绝妙小品文背后的故事,这大煞风景了吗?”
却听已经走到湖心亭畔的武陵叫道:“少爷,这亭上有人!”
张岱大奇,对张原道:“还有比我兄弟二人更知趣的雅人?”
张原和大兄张岱来到亭上,见有二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炉温酒正沸,其中一人长身而起,笑道:“好兴致的人亦复不少,请坐,请坐,共饮数杯。”
来福、能柱也已铺开毡毯,架起火炉、摆上酒壶、食盒——
张原见这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招呼他和大兄共饮的那人相貌清雅,言谈豪气,听得另一人称呼此人为“小修兄”,心中一动,恭敬道:“容晚生冒昧问一句,先生可是姓袁?”
这人讶然道:“阁下是谁,何处认得袁某?”
张原长揖道:“晚生山阴张原,见过袁先生。”
张岱也惊喜道:“原来是袁石公之弟,晚生张岱,大父张讳肃之。”
这相貌清雅、言谈豪气的中年人便是袁中道,字小修,其兄袁宗道和袁宏道俱已仙逝,公安三袁仅袁小修硕果仅存。
袁小修笑道:“原来是肃翁的贤孙,不俗,可喜。”打量着张原,意味深长道:“你便是张介子,我是久仰了。”
另一人也笑道:“在下竟陵谭元春,字友夏,也是久仰山阴张介子大名,今夜一见,名不虚传。”
————————————————————
第二百九十五章 煨竽美味
湖心亭拥炉看雪的这两个中年男子竟是公安、竟陵的两大名士袁小修和谭友夏,这二人向张原说着久仰,语气却颇有揶揄之意——
张原心道:“王微曾向谭元春学诗,前几个月谭元春到过金陵,或许王微向谭元春说起过我看轻竟陵诗派的事,俗话说‘别人的老婆好,自己的文章妙’,话虽粗俗但包含世情俗理,谭元春以诗鸣世,我借《谈艺录》里的评语说他的诗酸寒贫薄、险涩零碎,谭元春当然不爱听,而且谭元春又是汪汝谦的朋友,汪汝谦在湘真馆吃了大亏,少不了要向谭元春说我和王微的坏话,袁小修对我的印象自然也会受谭元春影响——”
张原的态度是,这些名士,他可以相敬,但不会刻意去巴结,若对方对他抱有恶感,那他是不会看在对方是历史名人份上就退避三舍的,该反击时决不手软,当下淡淡道:“两位大名士对在下一介后生小子说久仰,在下惭愧。”
谭元春道:“后生可畏,在下的诗文在张公子眼里不值一哂,岂不是后生可畏。”这谭元春发泄怨气有点急不可耐啊,被人批评了一下诗文真就这么如同深仇大恨了?
张原不动声色道:“谭先生的诗在下也曾拜读,岂敢说不值一哂,只不过放在上下三千年里算不得大家而已。”
这其实是大实话,谭元春怎么能和李杜欧苏那些大家比,但在恃才自负的谭元春听来,就很不舒服,笑得很勉强,说道:“张公子既这般精于赏鉴,想必也能诗,不知能否让在下拜读几首?”
袁小修笑吟吟打量张原,他也很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张介子的才学——
张原却真没心思和这个谭元春论什么诗文,与大兄雪夜游西湖,要的是一种清冷孤绝的意境,未想遇到同样有此雅兴的袁、谭二人,二雅相逢遂成俗,争强好胜实在是煞风景的事,但既然谭元春一定要争,他没有理由退避,满腹诗书难道都是白读的,两世为人的优势何在,当即侧头看了大兄张岱一眼,心道:“大兄,咱们兄弟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弟今日就要仗大兄撑腰了。”说道:“谭先生既要指教在下,那在下求之不得,不如就今夜湖心亭看雪写一游记,谭先生一篇,在下一篇,如何?”
张原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毡毯上,从穆真真手里接过一杯苏州白酒,杯口热气袅袅,酒香袭人,一口喝干,但觉一道热流直下胃肠,百骸开窍,浑身舒泰——
谭元春见张原言语虽然彬彬有礼,但那神气明显意含挑衅,冷笑道:“好,口占如何?”
张原道:“悉听尊便,谭先生先请。”
谭元春向袁小修笑着摇摇头,自斟自饮,紧张思索,三杯后开口徐徐道:“万历四十二年,予客居杭城,得以三游西湖,初自涌金门右行断桥下,时方五月,半湖荷叶,于隙中露湖影。七夕再来,又见湖畔柳穷为竹,竹穷皆芦,芦青青达于园林。腊月初十,大雪初霁,小修召予游湖看雪,乃欣然而往——”
谭元春徐徐念诵,约四、五百字,这篇游记也算得清新可喜,袁小修不禁赞道:“友夏贤弟捷才了得。”眼望张原,心道:“且看张原写出什么来?”
张原念诵道:“甲寅年腊月,余冒雪自金陵还,泊舟杭城,是日黄昏,与大兄访寓庸先生于南屏山下,更定始归,四望皎然,乃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往湖心亭看雪……”
袁小修听到“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之句,不禁瞠目讶然,写景眼界如此高阔,即他二兄中郎文中亦未少见这等境界,拊掌赞道:“冰雪晶莹,空灵剔透,此文绝妙!”
张岱眉飞色舞,介子念诵的这篇文,字字句句契入心田,都是他想写的,但一时又写不出来,被介子娓娓道出,仿佛蔽塞的泉眼疏通,汩汩流淌,颇为畅快——
此时的张岱年方十八,的确是写不出那追忆繁华、欢喜悲凉的《陶庵梦忆》,张原果断代笔——
谭元春神态讪讪,他那篇“三游西湖记”略显繁琐,与这篇空灵清妙的“湖心亭看雪”没法比,一时间甚是沮丧,他六月间到金陵,听王微说起张原,王微倒没明说张原看轻竟陵诗派,是后来汪汝谦向他挑拨,汪汝谦不但痛恨张原,也恼王微,谭元春自然是信相熟朋友的话,还写信去责备王微不该与张原交往,今夜在湖上偶遇,谭元春有意展现才学挫折张原,不料反被挫折,又且是在袁小修面前,实在是汗颜——
张原和大兄张岱对视一眼,二人一齐起身作揖,张原道:“湖上风寒,不耐久坐,袁先生、谭先生,这就别过。”兄弟二人转身出了湖心亭,穆真真、来福、武陵、能柱赶紧收拾器物跟在后面,一起下船去。
张岱、张原先前没发现,现在才看到湖心岛一侧泊着一条船,船头刻着两个大字——“帆凫”。
张岱道:“这是袁小修的座船,袁小修好游山水,在荆州买木船,取名帆凫,船上载干粮、书画、遍历长江诸地,的确是个雅人,今夜本可以好好谈谈,却被这谭元春搅了,且喜介子妙文压住了他,不然就太扫兴了。”
小舟破开湖上冷寂,直驶白公堤,在断桥靠岸,一行人上了岸,张原看着月下积雪的断桥,说道:“那日就是在这里,王修微让薛童来问想要搭船去西泠桥,这一转眼就是半年过去了,时光匆匆,真让人徒唤奈何。”
张岱笑道:“介子想那女郎了?”
张原笑了笑:“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总会想的。”
张岱高声吟道:“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昔日王徽之居山阴,雪夜饮酒,吟《招隐诗》,思念戴逵,便夜乘小船往剡溪访戴,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徽之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晋人高致,让人羡慕,介子,你若想那王修微,何妨也雪夜赶去秦淮河——”
张原没等张岱话说完就大笑起来,说道:“日夜兼程,十天后应该能到金陵,在幽兰馆门前转一圈,造门不入而返是吗?”
张岱也笑,说道:“也不用全模仿王徽之,可以造门而入。”
张原道:“晋人的风雅,往往缺乏耐性和坚忍,固然飘飘欲仙有出尘之慨,但难免轻浮之讥,真正的生活并不能完全艺术化啊。”
张岱笑道:“介子说得也是,若戴逵不是在剡溪,不能一夜就到,而是要舟车劳顿十天半月,那王徽之肯定是没耐性访戴不见戴的。”
从断桥这里到运河埠口有四、五里路,张原一行六人籍着月光和雪色,踏雪而行,一路上没看到别的行人,回到五明瓦白篷船已经是三更天后,其他人都已沉入梦乡,只黄尊素还未入睡,围炉看《大乘起信论》,这是他向焦太史借来的佛教典籍,黄尊素看书极博——
张原嗅到一股焦香味,抽了抽鼻翼,笑道:“真长兄,雪夜煨竽读黄卷,好兴致。”
黄尊素大笑,用铁箸从炉灰中拨出几个煨熟的竽头来,说道:“两位尝尝这美味。”
山野牧童小儿才煨竽头吃,张岱觉得不洁,摇头不肯吃。
张原伸手拈起一个鸡蛋大小的竽头,竽头滚烫,在张原双手间跳转,张原笑道:“正好暖手。”
过了好一会,这竽头才不会烫手,焦脆的表皮轻轻一捏就破裂开来,粉白的竽肉香喷喷,一口下去,咬掉半截,满口糯糯的软腻——
张岱见张原吃得不亦乐乎,也试着剥吃了一个,大赞,说大雪天吃煨竽头,实乃人间至味。
张岱夸起来这竽头来也狠,黄尊素笑道:“宗子今日方知食物的本味吗。”
穆真真烧了热水,让张岱、张原烫脚,方才走雪路,靴子湿了——
夜里张原忍不住要与穆真真欢好,看着身下承欢的堕民少女,张原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剥皮的白竽头,热香四溢,软腻可口——
……
次日上午,除了张萼外,张原、张岱、倪元璐、黄尊素、祁彪佳五人都去拜见浙江提学王编,明年杭州乡试,本省提学官也是考官之一,所以和王提学搞好关系很重要,王提学见到张原五人也很高兴,勉励有加——
这日午后,白篷船离开杭州,于腊月十三午后到了会稽,会稽城也是冰天雪地,张原和祁彪佳在东大池码头上岸,二人都是会稽商氏女婿,从商府门前路过,当然要去拜访,张岱、张萼陪着黄尊素和倪元璐自回山阴。
祁彪佳见张原的仆人来福挑着一担礼盒,武陵手里还捧着一个礼盒,便道:“介子兄,小弟都没备得礼物,这可如何是好?”
张原便道:“那这些礼物就算你我二人送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