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喜游玩,与张萼各携美婢去游虎丘,绿梅昨夜服药后,今早人就舒服多了,难得三公子这么照顾她,自然感激痊愈,跟着去虎丘了,张萼邀王微一起去,王微却道她要访友,让姚叔雇了一顶轿子,带着蕙湘、薛童往城南去了——
张原也没去虎丘,他让范文若的一个友人陪他去拜访冯梦龙,这位姓陈的士人认得冯梦龙,带着张原往三元坊冯梦龙宅第而来,吴下三冯,冯梦龙是老二,其兄冯梦桂是苏州知名画师,弟冯梦熊是南京国子监的贡生。
冯梦龙宅第看上去是世家大宅,但已显破旧,张原投上拜帖,应门仆人回话说主人不在,待主人回来后一定禀知主人——
那陈姓士人悄声道:“张公子,在下听闻冯梦龙迷恋‘流芳馆’的一个歌妓,那歌妓名侯慧卿,侯慧卿吴歌是一绝,冯梦龙为这侯慧卿搜集编写了很多吴歌,冯梦龙这时极有可能是去了流芳馆,在下愿陪张公子去寻访,那流芳馆离此不过一里地。”
这位陈生员应该是喜欢流连青楼妓馆的风流之辈,说到要去流芳馆就很踊跃,张原心想左右无事,那就去“流芳馆”看看吧,赏玩苏州市井风情,听听正宗的吴歌俚曲,与才华横溢却又坎坷潦倒的冯梦龙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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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男女真情名教伪药
苏州学士河畔,妓馆歌楼鳞次栉比,品竹弹丝,调脂弄粉,黄金买笑,红袖邀欢,酒醉灯迷销金窟,笙歌达旦彻夜欢,是长州县第一风流去处——
还只是辰时末,就已是赤日炎炎,泥土都要被烤焦了一般,一个身量中等、身形偏瘦的中年秀才在一家歌楼门首徘徊,手中折扇不停地摇,额头依然流汗不止,这已是他近五天来第三次在流芳馆吃闭门羹,每次来敲门,那应门丫环一看是他就说惠卿姑娘不在,径自掩上门——
这中年秀才是斯文人,争执不得,只有纳闷猜不透缘故,往日他来这流芳馆,上自鸨母,下至丫环,对他都是很客气的,这几年他在流芳馆也没少使银子,算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与慧卿情投意合,准备为慧卿赎身,鸨母都说好了赎身银八百两,怎么这几次来就不让他见慧卿了?
这中年秀才徘徊了一会,又去敲门,敲了好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那个丫环开口便说:“冯相公,不要等了,慧娘不在馆中。”
这中年秀才从袖底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那丫环,说道:“烦你交给慧卿,这是我为她收集的吴歌‘挂枝儿’六十首。”
那丫环“噢”的一声,接过小册子,又关上门。
中年秀才摇了摇头,慢慢转身,在学士河畔树荫下缓缓往南而行,心底有一个清越的女声在唱:“香消玉减因谁害,废寝忘食为着谁来?魂劳梦断无聊赖,几番不凑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样去采?”
正闷头走路。忽听有人叫道:“冯兄——”
中年秀才抬头看,强颜笑道:“原来是陈兄。”面前有四个人。除了这个姓陈的生员,还有一个少年书生,少年书生身后有一婢一仆,那婢女身量甚高,容色颇美,但模样不似汉民女子,应是胡婢——
这姓陈的生员拱手道:“冯兄,这位是山阴张公子,慕冯兄之名。方才去贵府访冯兄不遇,未想在这里遇上。”
张原打量了冯梦龙两眼,平平无奇一个中年儒生,此时眉头紧锁。似有深忧。便作揖道:“山阴张原张介子,今日得识墨憨斋主人,幸甚。”
冯梦龙本来恹恹的象被炎阳晒蔫了一般。一听张原这么说,眼睛陡地瞪大,熟视张原,说道:“山阴张公子,从华亭来?”
张原道:“是,刚从松江来。往金陵求学,途经苏州。闻冯先生之名,特来拜会——那边有间茶楼,冯先生与在下去饮茶小谈如何”
冯梦龙听说过张原,因倒董名声大震,张原一见面就道破他就是墨憨斋主人,他的这个别号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个张原从何得知,有何意图?
冯梦龙道:“在下是东道主,自然是在下请客,张公子请,陈兄请。”
五人步上那家茶楼,茶博士倒上茶,还有四碟小吃:玫瑰瓜子、蜜汁豆腐干、枣泥麻饼、酒酿糕。
喝了半盏茶,冯梦龙问:“张公子名闻遐迩,冯某久仰了,冯某无名之辈,何劳张公子来访,愧甚。”
张原微笑道:“冯先生八岁举神童,十一岁为诸生,治《春秋》名家,博览群书,过目成诵,怎能说是无名之辈,毋乃太谦乎。”
冯梦龙心道:“你把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啊,我却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他现在也没心情勾心斗角猜测,直言道:“张公子,你我素昧平生,张公子有何指教请直言。”
张原道:“在下有个书局,想请冯先生为我书局写书,不过看冯先生脸有忧色,这事先不谈,若冯先生不嫌在下冒昧,在下愿为冯先生排忧解难。”
冯梦龙心道:“原来是请我写书啊,怪道把我的底细摸得这般清楚。”说道:“多谢张公子好意,在下没什么忧心事,至于写书,在下也无空暇,抱歉。”
张原道:“在下敬服先生,在于两句话‘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冯先生一部《古今小说》胜却八股文无数。”
这话非知己不能道,冯梦龙顿时对张原刮目相看,说道:“公子达人也,以后有暇,在下愿写一部书稿交由公子的书局出版,只是近期——”说到这里,冯梦龙不由得长叹一声。
张原道:“有一见如故,有白首陌路,在下与冯先生是一见如故,冯先生有何难处,只要在下能帮忙的自当效微劳。”
那陈生员也道:“冯兄,这张公子为人仗义,与东城范孝廉是挚交,冯兄莫不是因那侯慧卿之事烦恼?”
冯梦龙迷恋流芳馆侯慧卿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张原也知道,张原还知道冯梦龙最终失去了侯慧卿,自那以后再不涉足青楼,可见冯梦龙用情很深——
冯梦龙看着张原,尴尬道:“惭愧,还真是为了这事,原本说好以八百两银子为慧卿赎身的,但几次来访侯慧卿,皆推托不见,不知何故?”
张原心道:“要么是老鸨嫌银子少,要么是另有他人插足,不外乎这两种可能。”便把茶博士唤来,问流芳馆侯慧卿之事?
那茶博士道:“有个芜湖商人,看上了侯姑娘,要出一千六百两为侯姑娘赎身,正不知议定了没有。”
冯梦龙脸煞白,举茶杯的手微颤。
茶博士给几人斟上茶,退出去了。
陈生员冷笑道:“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冯兄何必恋恋不舍,让她嫁商贾去。”
冯梦龙道:“这绝非慧卿本意,定是被其假母所迫。”
冯梦龙虽算是中产之家,但一千六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仓促间也颇难筹措,而且就算筹到银子,也很难争得过芜湖商人,到时那商人会把赎身银提到二千两甚至三千两,冯梦龙肯定是争不过的——
张原心道:“冯梦龙写小说机智百出,后来还编有《智囊》,怎么事到临头一筹莫展,有人善实干,有人善纸上谈兵——”说道:“冯兄莫急,先打听清楚,侯慧卿还在不在流芳馆?若已被芜湖商人娶走,那在下也爱莫能助,冯兄只有慨叹无缘了;若还在流芳馆,冯兄放心,在下愿助你与侯慧卿有情人成眷属,赎身银一分都不会多花,就是八百两。”
冯梦龙大喜,拱手道:“若能如此,在下终生感公子之德。”
张原道:“岂敢居功,在下是敬冯先生之才学。”又把那茶博士叫过来,赏了一钱银子,让茶博士速速去打听侯慧卿有没有随那芜湖商人离开苏州?若没离开,就再查清楚芜湖商人姓名,旅居何处?打听得真切速来回话,再赏二钱银子。
茶博士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出去了,茶博士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最能打听事的——
张原、冯梦龙、陈生员三人慢慢品茶吃点心,等那茶博士回话。
大约过了两刻时,那茶博士回来了,抹着汗,气喘吁吁,显得劳苦功高的样子,禀道:“三位相公,小人都打听清楚了,侯慧娘还在流芳馆,三日后那芜湖商人就要来接她同回芜湖,商人姓祝,人称祝朝奉,是米商,家财巨万,现泊船菖门外桃花坞——相公还想知道些什么?”
张原问冯梦龙:“冯兄还想打听什么?”
冯梦龙沉吟了一下,问那茶博士:“那侯慧娘可是心甘情愿要嫁那富商?”
这个茶博士不得而知,但茶博士知道冯梦龙迷恋侯慧卿,察言观色,答道:“据说侯慧娘终日以泪洗面,无奈假母威逼,不得不从——”
冯梦龙是性情中人,一听这话,顿时热泪长流,向张原拱手道:“请张公子助我,冯梦龙不胜感激。”
张原道:“这个还得请我三兄张燕客出马,一掷千金的纨绔乃是他本行。”吩咐了武陵几句,武陵匆匆回范文若府第去了。
临近午时,张岱、张萼都来了,与冯梦龙稍一寒暄,张萼便问张原:“介子,你说有争风吃醋的好戏让我演,怎么演?”
张原便将冯梦龙与侯慧卿之事说了,张萼哈哈大笑,说道:“君子成人之美,冯先生,你是我弟介子的朋友,这事我帮定你了,绝不能让那徽商把侯慧卿娶走,徽商最可恶,钱多,却吝啬无比,只有两样肯花钱,一是争讼打官司,二是嫖娼讨妾,一掷万金也肯,可恶!”
晚明商人群体,山西商人节俭,徽州商人则既吝啬又奢侈,这在晚明小说和笔记中多有记载,芜湖虽不属徽州,但因离徽州近,也被统称为徽商——
张原便与张萼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番,张萼大笑:“介子诡计百出,那徽商必然上当,现在就去。”
冯梦龙道:“已是午时,在下作东,请几位用了酒饭再去吧。”
张萼急于演戏施妙计,急不可耐了,说道:“不用了,妓家也有酒食,大兄、介子,我们一起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嘛,哈哈。”
陈生员留下陪冯梦龙,张岱、张原、张萼三兄弟,还有穆真真、武陵、能柱、冯虎、福儿、茗烟一共九人去流芳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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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周瑜打黄盖
盛夏烈日照耀,漆着桐油的流芳馆大门亮闪闪的,有夹竹桃从院墙里探出花枝来,起先是小武去敲门,没人应,换上能柱,“砰砰砰”砸门一般,便有人在门里问:“是谁人?”
能柱道:“我,能柱,三位少爷都来了。”
能柱说话没头没脑,张萼用扇子轻轻一顶,将牛高马大的能柱顶到一边,上前道:“小生山阴张萼,慕侯慧卿歌喉,特来相见。”说这话时,向张岱、张原挤眉弄眼,语气却是一本正经,手里折扇轻摇,很是风流自赏。
门里的丫环道:“张相公见谅,我家姑娘身体不适,这几日不见客。”
张萼道:“侯姑娘既是身体欠佳,不见客也无妨,我等今日来算认个路,喝杯茶,赏你们几个钱,下次再来就轻车熟路了嘛,开门。”
门里的丫环迟疑着——
张萼道:“有让客人在门外暴晒的道理吗,这日头多毒,快开门。”
门开了,张萼昂然而入,那丫环见拥进一群人,迭声叫:“婆婆,婆婆——”
便有一个四十多岁鸨母走了出来,盛妆艳服,极是光鲜,眼波在张萼等人身上一转,满脸堆笑,问客人从哪里来?
张萼自是竭力摆阔,他这不是演戏,乃是本色,这鸨母送往迎来、阅人多矣,对这种富家纨绔再熟悉不过了,这都是撒漫使钱的主啊,岂能怠慢,迎进厅里坐着,一张八仙桌,摆着八盘鲜果,问知客人尚未用饭,便命丫环将苏州三白酒捧出,其余蟹壳黄、拖炉饼、千层酥等苏州小吃流水价端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张萼即命福儿取五两银子打赏,鸨母大喜,更是竭力奉承,张萼道:“小生慕侯慧卿色艺双绝,特来一见,若果然名不虚传,小生愿出重金为她赎身。”
这鸨母一听,心道:“慧娘红鸾星动啊,七日前冯相公出八百两赎身银,四日前祝朝奉出一千六百两,今日又有这个绍兴秀才要为慧娘赎身,只是——”陪笑道:“三位相公,小女慧娘这两日有些小恙,不便见客,真是对不住。”
张萼道:“休瞒我,我方才来时听人说有个徽商要为侯慧卿赎身,是不是?”
鸨母一听,有些尴尬,这事瞒不过去,若过两日这几个秀才又来,总不能一直瞒下去,说道:“不瞒张相公,这事不假,那祝朝奉已下了聘银,因祝朝奉有些事未了,所以没娶去,慧娘算是暂寄此处,实在不好再让她见客了。”
张原问:“写了婚书没有?”所谓婚书,就是卖身契转让证明。
鸨母道:“已写下婚书,待后日收足银子就连人带婚书交与祝朝奉。”
张原心道:“还好,婚书未交与那徽商就还有挽回余地。”说道:“我等只求见侯慧卿一面,其他事自会与那祝朝奉去商议。”
鸨母还在迟疑,张萼作色道:“莫要推托,只是见一面,费不了你什么事,我等虽是读书人,火气却也不小。”
鸨母只好吩咐丫环去请慧娘出来,丫环进去片刻,出来回话说慧娘不肯见客,鸨母亲自去请,半晌,才与丫环左右扶持着一个小娘出来,张原抬眼看时,见一个年约双十的女郎,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瓜子脸,下巴尖尖,容色只算得中上,又且脂粉不施,脸有愁容,看上去并不起眼,苏州青楼美过侯慧卿的女子应该有不少,但人各有姻缘,冯梦龙就是迷恋这个侯慧卿——
侯慧卿向张原三人福了一福,转身便要进去,张原道:“侯姑娘请稍待,在下有话说。”
那侯慧卿也不就座,就那样微微侧身立在门边,楚楚可怜的样子。
张原道:“在下听闻有个冯生员与侯姑娘情投意合,有意为姑娘赎身,姑娘为何舍冯生员而嫁一徽商,是嫌冯生员清贫,慕徽商豪富吗?”
那侯慧卿一听这话,顿时泪落如雨,抽抽噎噎——
鸨母便瞪起眼睛道:“你们是为冯秀才而来的?”
张萼道:“我是看不惯商贾仗着钱多糟蹋人,你这老鸨只图银钱,这女儿不是你亲生的吧?”
鸨母涨红了脸,恼道:“三位秀才好不晓事,好比一件物事,难道出价高的不卖反倒要卖给那出贱价的?”
张原喝道:“胡说,这侯姑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器物。”
张萼道:“介子,别与她说那些,鸨儿只认钱,既认钱,那我就与你论钱,你把那徽商叫来,我们与他当面谈,哈哈,若论风流倜傥,我敢说那徽商不如我——那姓祝的徽商多大年纪?”
鸨母冷着脸不答,丫环们不敢答。
张萼便问侯慧卿,侯慧卿哭道:“妾身亦不知,只看他须发都斑白了。”
鸨母便喝命丫环扶慧娘进去,张萼道:“且慢。”对那鸨母道:“那徽商出了多少赎身银,我也照出,这侯慧卿我要定了。”
鸨母道:“怎好出尔反尔。”
张萼道:“别和我说这些,赶紧把那徽商找来,不然我现在就把侯慧娘带走,就算请她去山阴盘桓数月,你能奈我何?”
鸨母急道:“你们山阴秀才欺负到我苏州人头上吗”
张萼道:“你可以去门外这么喊,报官也可以。”
鸨母没法,只好派人赶去菖门外桃花坞找那祝朝奉,穆真真遵张原之命悄悄与侯慧卿说了几句话,那侯慧卿眼睛顿时一亮,咬了咬嘴唇,向张原几人福了一福,反身进去了。
张原几人慢慢饮酒,大约等了一个时辰,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就冲进来七八个狠仆,立在廊下,瞪着张原几个,随后一顶藤轿抬了进来,一个须发斑白、身体微胖的富家翁下了轿,叫声:“王六妈——”
那鸨母迎上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这富家翁便是祝朝奉,打量了张原几人两眼,冷笑一声,说道:“祝某傍晚还要去拜会陈府尊,没空在这里啰唣,现在就把慧娘带走。”那七、八个狠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