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道:“小女子访云间陈眉公,现搭船回金陵。”
范文若“哦”的一声,说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养母一生痴恋百谷先生,临终犹诵百谷先生写给她的诗。”
范文若忽然想起一事,问:“王微姑娘从佘山来,可知山阴张介子还在青浦否?”
王微讶然道:“范孝廉与张介子相公是旧交吗?”
范文若道:“张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长洲听闻他与董翰林——听闻他在上海豫园大会松江诸生,特意赶来相会,就怕错过了。”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这就是张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国子监求学,说了顺道要去苏州访友,却原来就是范孝廉吗,真是巧极。”
范文若大喜,忙问:“张介子现在何处?”
王微道:“在镇上酒楼用饭,范孝廉到船上等吗?”
范文若道:“我自去镇上寻他。”带了一仆一僮往镇上去,在东市一家酒楼见到了张氏三兄弟,范文若去年在山阴见过张岱、张萼,此番再见自是甚欢——
张原招呼范文若一起用酒饭,说道:“真是巧遇,竟在这里遇到范兄。”
范文若笑道:“我是特意从长洲来青浦访贤昆仲的,若不是在岸边遇到王微姑娘,差点就错过了。”
张萼忙问:“范兄认得那王微姑?”
范文若道:“三位与美人同舟,却不知美人来历吗?”
张原道:“陈眉公托我兄弟让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范文若点点头,说道:“王微是南京旧院幽兰馆马湘兰的养女,能诗善画,自去年以来艳名大著,已与旧院名姬李雪衣齐名,据传尚未梳拢,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为其梳拢遭拒,与其假母马湘兰一样颇有侠气。”
张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确是才女,今之薛校书也。”
范文若来见张原不是谈王微的,话锋一转,说道:“介子贤弟,你这回名声要传到京师去了——”
张原道:“惭愧,弟只是不忿董氏胡作非为,这才与松江诸生一道控告董氏,现在恶名远扬,实非弟所愿。”
范文若笑道:“何至于此,既愚兄所见所闻,对于介子贤弟在华亭所为,誉多毁少,所以介子弟无须忧虑,世间本无求全之誉,名声显扬,谤亦随之,这都是免不了的。”
张萼道:“范兄说得是,董其昌半死不活了,怕他怎的,来来,喝酒。”
范文若问此番倒董经过,张原除了沉船捞箱,其他事都一一说了,范文若叹道:“我在苏州也听闻董玄宰的两个儿子为害一方,却未想到竟敢逼死生员,还想焚屋来构陷诸生,这真是多行不义终自毙了。”
觥筹交错,酒食过半,范文若笑道:“去年我曾想邀介子贤弟入我拂水山房社,今日方知介子贤弟更有大志向,翰社初立,名声已远胜拂水山房社了。”
张原直言道:“范兄,你我交情匪浅,我就直言了,我这次本就打算去苏州拜访范兄,为了就是翰社之事——”
范文若含笑问:“是要让拂水山房社并入翰社吗?”
张原笑道:“知我者,范兄也——若范兄不肯,在下也绝不敢多言,我们以后依旧是好友。”
范文若道:“我想问一句,可否既参加拂水山房社,又参加翰社?”
张原道:“当然可以,翰社包容并蓄,不会有门户之见,只要肯遵守翰社三大规条,就可以入社。”当即将翰社三规条说给范文若听。
范文若道:“拂水山房社是否并入翰社,这个我作不得主,需要社中同仁共议,但我可以先加入翰社。”
张原笑道:“范兄已经是举人功名,加入翰社真是屈尊了。”
范文若笑道:“好险,我今年高寿三十有五,若是明年,就不能加入翰社了。”忽问:“不会明年就因超龄把我革除出翰社吧?”
张原、张岱、张萼都是大笑,张原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范文若又问了一些豫园雅集的事,得知明年三月间将在山阴举办翰社社集,喜道:“那我是必来的,那将是一场盛会。”
因为天气炎热,张原等人午后就没有继续赶路,要在朱家角镇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
黄昏时分,张原与范文若在漕河边散步,张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在青浦问了几个生员都无人知道,张原问:“范兄,我有一事向你打听——”
范文若道:“知无不言。”
张原道:“原辽东总兵杜松罢职归乡,现在是否住在昆山?我有一健仆想从军,我想托在杜总兵门下。”
范文若道:“这个杜总兵我听说过,他是昆山人,但迁徙去了延安卫,他是将门出身嘛,也就是军户,高级军户——”
张原心头一凉,延安卫,他这时候哪去得了延安卫,这么说萨尔浒之战,他无能为力了?
却听范文若又道:“这杜总兵兄长就住在昆山贞丰里,上个月去世了,杜总兵既已解职,没有军务在身,想必会回来祭奠其兄的吧——我之所以知道其兄长去世之事,是因为杜家有个子弟拜在吾友王焕如门下求学,因为是军户子弟,颇受同学冷淡,王焕如就是去年随我来青浦的四人之一,介子贤弟还有印象否?”
张原道:“记得,丰颊美髯、相貌堂堂的那位。”
范文若道:“尊介既要从军入伍,这金山卫就近得很,何必求一个解职的总兵!”
张原道:“我这仆人是贱民出身,想去北边杀敌立功,挣一个清白出身——那杜总兵身经百战,暂时解职,想必不久就能起复。”
范文若点头道:“蒙古鞑子的确猖獗得很,屡屡犯边,在大同那边要立军功是要容易一些——”有句话没说,那就是“死得也快”。
张原心道:“大明朝上上下下现在还只知蒙古部落是威胁,却不知道努尔哈赤已在磨刀霍霍。”又想:“就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遇上杜松,若是遇不上难道我就听天由命了?万历四十七年,那时我已经在京师了吧,岂能坐视那场改变大明朝国运的惨败!”说道:“那明日便先绕道去昆山贞丰里。”
范文若笑道:“何须绕道,我从长洲来,就经过了贞丰里,贞丰里也是名胜之地,有国初大富豪沈万三故居。”
张原讶然,沈万三故居不是在周庄吗,难道周庄现在就叫贞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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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并蒂莲
这浪船上有五位女子,王微及其小婢蕙湘、张岱的侍婢素芝、张萼的侍婢绿梅,还有一个就是穆真真,傍晚张氏三兄弟去岸上酒家陪范文若饮酒,这五位女子就都留在船上,用瓦钵煮粥,烹制几样小菜,穆真真厨艺也很在行,只是没有王微那么精细,素芝和绿梅是没下过厨的,只会凑热闹——
穆真真虽不怎么说话,但王微偏与她亲近,王微是最善相人的,张氏三兄弟的三个侍婢,就数这个堕民少女最是纯真质朴。
斜阳落到薛淀湖西岸的群山外,天空依然很明亮,晚霞如火,铺满半边天空,王微诸女用罢晚餐,这大热天,少不了要洗浴,这浪船上备有两只浴桶,男女分用,象穆敬岩、能柱他们哪里要什么浴桶,都是往河里一跳,洗个痛快——
王微洗浴了出来,半湿的长发披至腰臀,干净的布袍未束腰,宽宽大大,行步之间,腰肢款款,反而更显窈窕,素面不敷脂粉,却眉目如画,双眸顾盼间,那灵动妩媚之态,让素芝、绿梅自愧不如,暗暗嫉妒——
“微姑,微姑,这湖边鸟雀甚多,微姑你看——”
那个名叫薛童的披发童子午后一直不见人影,这时兴冲冲回来了,提着一串鸟,有黄头鶺、梅花雀、小豆雀……约有十几只,五颜六色,立在柳树下高高举着这串鸟给王微看,都是他用弹弓打的。
王微嗔道:“不到日落你都不知道要回来是吧,你打来这么多鸟做什么!”
“微姑莫要责骂,我有稀奇物给你看。”
薛童嘻嘻笑着,将那串鸟放在地上,变戏法一般,手里多了一枝含苞欲放的莲花,竟然是并蒂莲——
王微喜道:“昆山并蒂莲吗,你哪里采得的?”
薛童道:“就在湖边,只有这一枝。”
王微道:“花还没开呢,可惜了。”
昆山并蒂莲,见之是祥瑞、是吉兆,相传是元末大名士梅花道人杨铁崖的弟子顾阿瑛从天竺得来的异种,精心栽培而成,非常难得,这薛淀湖竟有野生的并蒂莲,自然更为稀罕——
王微道:“小童,把花丢给我。”
薛童便将那枝并蒂莲向船头掷来,王微眼疾手快,纤手一扬,就已接住那枝莲蒂,拈花赏看,一边的穆真真暗暗称奇,心想这位王姐姐好生敏捷。
薛童脚边那串鸟突然扑腾起来,鸣声清脆,似在叫着“饶命,饶命——”
薛童道:“有一只还没死透。”就待一脚碾上去,王微赶忙喝住:“不要动。”问身边的穆真真:“真真,你听这鸟在叫什么?”
穆真真笑道:“奇了,似在叫着饶命。”
那只鸟还在凄惨地叫着,乍听象是在叫“饶命”,仔细听却又不怎么象了,只是哀鸣而已。
王微道:“小童,把这鸟放了吧。”
薛童蹲下身检看了一下,说道:“左翅伤了,放了也飞不了,微姑要养它吗?”
王微道:“那就先养着——姚叔,你去街上买个鸟笼来。”
薛童自用一把五寸小刀去河边宰鸟剥洗,这薛童十来岁,杀鸟不眨眼,手脚麻利,很快将十来只鸟洗剥干净,过来央求王微帮他烹制——
王微这时在船头铺一张莞席,搬了一张小案,那枝并蒂莲养在一个青瓷瓶中,王微跪坐在莞席上,铺纸研墨,要画这并蒂莲,白了薛童一眼,说道:“取一分银子,让镇上店家给你烹制,吃了赶紧回来,莫要贪玩。”
薛童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素芝、绿梅几个都围在王微身边看她画莲,王微原先跟着假母马湘兰学画兰和竹,颇袭其韵,自去年始得陈眉公指点,用彩墨较干,疏疏几笔兰竹,笔致柔中带刚,颇见风骨,这时用水墨画这并蒂莲,点染湿氲,清逸可喜,待暮色沉沉而下时,这幅昆山并蒂莲图已经画好,落款是万历四十二年仲夏辛未日草衣道人作于青浦舟中——
穆真真见王微画得美,不禁赞道:“王姐姐画得真好,和我家少奶奶一般,我家少奶奶上回画了蹴鞠图,还画了六幅灯景画,有一幅是牡丹花下的青蛙,那青蛙好似要蹦起来。”
王微到张原的舱室里坐着,听穆真真这么说,便问:“介子相公已经成亲了吗,谁家小姐?”
穆真真道:“是会稽商氏的小姐,去年下的大聘,尚未成婚。”
王微“哦”的一声,过了一会,问:“那商小姐定是才貌双全是吧?”
穆真真点头道:“是,容貌美,又多才又贤惠,我家奶奶很喜欢,少爷更喜欢。”
王微画得并蒂莲的欢喜渐渐淡去,有一种酸楚浮上心头,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只是觉得自怜自伤,她父亲原是睢阳州学学正,告病还乡,却在途中去世,继母就把她卖给了扬州养瘦马的人家,卷了财物跑了,父亲的棺柩当时是寄存在江北某地的一座小佛寺中,当时她年幼,记不得地名和寺名,只知尚未过江,在扬州以北——
天完全黑下来了,穆真真点上灯,抬眼一看,默默不语的王微秀眉微蹙,美目含愁,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真真没敢打扰,自取了一卷《史记》来看。
王微回过神来了,见穆真真看《史记》,惊讶道:“真真能读史吗!”读史的女子少,大都是读些风花雪月的诗词——
穆真真有些得意,却不敢显露,说道:“都是我家少爷教我的,我去年都不识字,《史记》、《左传》也是少爷让我看的。”
王微看着这堕民少女打心眼里欢喜的样子,夸赞道:“真真妹妹聪明,又生得美丽,你家少爷也很喜欢你是不是?”
穆真真顿时满脸通红,眼睛不知该往哪看——
王微心中一动,同是贴身侍婢,这穆真真和素芝、绿梅大不一样,似是尚未委身的样子,不然不会羞成这般模样——
见穆真真羞窘难当,王微笑道:“真真你,我去歇息了。”
穆真真羞得不行,巴不得王微赶紧离开,听得王微去隔壁舱室了,便又埋头要看《史记》,书页上的一个个字历历在目,每个字都认得,一行看下来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心不在焉啊。
穆真真将灯芯剔亮一些,看着那一点灯火怔怔发痴,想着方才王微说的话,脸上红潮不退——
……
范文若酒量好、谈锋健,与张原三兄弟把酒畅谈,到戌时末才回到漕河边,范文若的船就在浪船边上,在岸边拱手作别,各归舟中歇息。
张岱、张萼都有些醉了,由能柱和冯柱搀着,张原还好,饮酒过量伤身,他后来是以茶代酒了,兄弟三人踏上船头,陡听一声厉叫:“饶命——”
张原吃了一惊,抬眼却不见有人。
张萼睁着醉眼张望道:“谁,谁要饶命?”
张岱也是醉态可掬,问:“饶谁的命?”
穆敬岩道:“是鸟叫。”走过去从船头舱门上端摘下一个鸟笼,笼里那只鸟似鸽略小,黑色的羽毛象八哥,张岱、张原、张萼几个都没见过这种鸟,正端详时,这鸟又突然来一句“饶命——”
张萼哈哈大笑,说道:“朕赦你无罪,饶你鸟命。”
一个披发童子从船舱里钻出来,踮着脚伸长了手向穆敬岩要鸟笼,说道:“这鸟是我的,我家微姑养的。”
穆敬岩便将鸟笼给那童子,笑道:“这不是鹦鹉,却也能言,奇怪。”
张萼问那童子:“你家微姑何在?”
薛童道:“已经歇下了。”
张萼道:“如此良宵,睡觉可惜,唤她起来与我们兄弟一起赏月饮酒。”
张岱比张萼醉得轻些,说道:“三弟,今夜是五月三十,无月。”
张萼扭着脖子歪着脑袋看天,说道:“无月,那就看星星。”扯着嗓子叫:“王微姑,来看星星哪——”
这样大叫王微姑实在不大象话,张原知道三兄喝醉了喜欢唱一段,便道:“三兄,唱一出《单刀会》吧。”
“不。”张萼一口拒绝,说道:“今日不唱《单刀会》,要唱《西厢记》。”便坐在船头拍舷嚎叫道:“——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张岱也来了兴致,唱道:“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
张原在一边忍不住笑,大兄和三兄这是在诉说相思之苦呢,王微同舟,把我这两位族兄迷得七颠八倒,这可麻烦,红颜祸水吗——
就听张萼叫道:“介子,我不与你赌李雪衣了,只与你赌王微姑。”
张原忙道:“三兄醉了,赶紧睡觉去,赶紧睡觉去。”
张萼道:“我哪里醉了——范兄,文若兄,你说我醉了没有?”
邻舟传来鼾声隐隐,范文若已入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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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晨曦之美
六月初一,小暑。
天蒙蒙亮时,穆真真就起床了,天明即起是她的习惯,在船上她更要早起,不然被其他男子看到睡相岂不是难为情——
舱室里有一架四尺高的竹屏风,将这个舱室隔成两半,屏风这边是穆真真和张原,有两张莞席和一张书案,还有就是堆叠着的十只木箱和两只衣箧,屏风另一侧睡着的是宗翼善、武陵、来福和穆敬岩,这浪船虽然宽敞,毕竟只有四个舱室,难免要主仆、男女混居——
曦光透入篷窗,穆真真跪坐在莞席上系着衫子,一边侧头看睡在一旁的少爷,少爷仰面朝天睡着,眼睛虽然没睁开,但可以看到眼皮下眼珠子在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