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只笑着点了一下头,自去船头看船工解缆行船,挥手与岸上亲友作别,待船离码头远了,这才回到主舱,却见大兄宗子、三兄燕客都有点被这女郎迷得神魂颠倒了,这也难怪,这女郎的确美丽,好似经过后世电脑软件修饰了一般没有半点瑕疵,若张原只是原来的张原,只是十七岁,肯定也会色授魂与的,而现在的他当然要比大兄、三兄显得稳健淡定一些——
逆水行舟比较慢,船底流水声汩汩,张岱与王微论诗,王微从容说本朝诗家轶事,从高启到王世贞,再到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探花钱谦益,对各诗家诗风名作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张岱大为佩服,赞道:“女郎堪称美人学士,张岱佩服。”
王微含笑,目视张原。
张原坐在一边微笑倾听,很少插话,但他有这样一种感觉,这女郎很在意他的态度,每说到得意妙处,就向他看过来,盈盈双眸似在问:介子相公以为如何?
张萼却是听得不耐烦了,说道:“本朝诗人都没什么好说的,好诗都被唐朝人写尽了,偶有漏网,早有苏东坡、黄山谷辈拣去,到了本朝,都是陈词滥调、渣滓!”
张萼一竿子把大明朝的诗人全部打翻,好像写诗是夺宝一般,好诗已被抢光,明朝的诗破铜烂铁没什么意思了。
王微道:“不然,当世如公=和=安三袁、竞陵钟谭,都讲究不拘格套、独抒性灵,好诗屡见。”
张萼:“公=和=安三袁知道,竞陵钟谭,没听说过。”
王微嘴角一勾,似有取笑之意,说道:“钟是钟伯敬,谭是谭友夏,都是当今诗文名家。”
张萼问:“放在李杜欧苏面前如何?”
王微美眸上翻,露出可爱的眼白,说道:“不与你说了,难道写诗之人非得个个是李杜欧苏——这位张相公莫非只知有李杜欧苏这几个诗家?”
这话犀利,击中张萼软肋,张萼读过的诗的确不多,只知李白、杜甫、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几人,这下子被女郎点破,好在张萼脸皮厚,并不羞惭,说道:“既尝过珍馐美味,再让我去吃粗茶淡饭,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王微翠眉微蹙,看着张岱、张原二人道:“两位相公还有什么高见?若没有,就请不要谈诗了,不如下棋消磨永昼。”
这女郎的确有才又傲气,张岱觉得自己论诗还真胜不过这女郎,眼望张原,心道:“介子诗也读得不多罢,这下子让这曲中女郎把我们山阴张氏三兄弟都能藐视了。”
张原熟知晚明史,对公=和=安派、竞陵派还是有点了解的,说道:“我三兄燕客是富贵人,非珍馐美味不入口,我没有那么挑剔,钟惺、谭元春的诗我也读过一些,的确不过尔尔。”
王微有些气恼,脸色泛红,仿若三月桃花,钟惺、谭元春是她极推崇的诗家,尤其是谭元春,还曾指点过她的诗作,道:“这位张相公既如妣说,想必诗作胜过钟、谭了,小女子倒要讨教——”
张原微笑道:“若我去酒楼用餐,嫌那酒菜不好,店家说张相公既如此说,想必厨艺胜过在下,在下倒要请教——那我该如何是好?”
张岱、张萼皆笑,女郎王微也以手掩唇,笑个不住,却道:“两位张相公都是强辩,强词夺理!”
张原道:“我虽不擅长作诗,但鉴赏的眼光却有,钟、谭为诗提倡性灵,却矫枉过正,孤峭幽深,让人费解,他二人的很多诗只有他们自己看得明白,独有会心的情境却艰于表达,这还是心手不相应之故。”
张原这般批评钟、谭,让王微觉得颇不服气,但张原这话显然是很有见地的,起码是读过钟、谭的诗才能说得出这种话,曼声吟道:“落日下山径,草堂人未归。砌虫泣凉露,篱犬吠残晖。霜静月逾皎,烟生墟更微。入秋知几日,邻杵数声稀——这样的诗放在晚唐,岂会输给刘长卿、钱起辈?”
张原笑道:“我只是概论,你要拈出钟惺写得最好的一两首诗来驳我,那就无趣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
女郎王微巧笑嫣然,说道:“名动松江的小三元张相公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就揪住我的话不放!”
张原看着这女郎笑起来的样子,不禁怦然心动,不知为何,觉得这女郎有点象婴姿师妹。
第二百四十章 有我之境
女郎王微言笑宴宴、眸光盈盈,那璨然一笑,霎时间给人的感觉仿佛三橹浪船不是行驶在黄浦江上,而是穿行于三月烂漫桃花林中,使得整个舱室都映上了桃花色,张原因这女郎而想起了避园掘笋的婴姿师妹,女郎王微立时察觉出了张原眼神中一掠而逝的情意——
察言观色、善解人意是扬州瘦马最要紧的本事,王微七岁始就有女教师专门教她这些,后又经南京旧院名妓马湘兰调教,而且本身又是冰雪慧心的人,揣摩他人心意的本事更胜假母马湘兰,尤其是男子的神情语气,王微一眼就能看透其表里——这同舟的山阴张氏三兄弟,张萼张燕客不必说了,纨绔习气,表里如一,这种男子直爽却失于粗鄙;张岱张宗子同是纨绔,比其弟蕴藉儒雅,谈诗论画,学问博杂,自她上船来,这兄弟二人的目光几乎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王微并不觉得他们轻浮,被她丽色吸引那是很自然的事,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可是那个张原张介子,却让她很有些看不透——
这是王微第三次见到这个声名雀起的张介子,第一次在西湖船上,面目不清,言语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第二次在眉公山居她与张原下了一局棋,张原眼观鼻、鼻观心,那份入静功夫让她有些惊讶,而且那局棋张原还赢了,这两次印象,女郎王微对张原的观感是这个张三元极聪明,年纪轻轻修心养性的功夫却很不错,极有心计,此后数日,关于张原的传闻不断,张原煽动诸生斗董翰林、张原在上海豫园大会松江诸生、张原成立翰社……
眉公听到这些传闻摇头道:“这个张原不安本分,树党结社,太过张扬,早晚有遭受重挫之日。”眉公为人和世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觉得张原行事太绝,太会惹是生非了,王微当时说:“或许能成治世之能臣,也未可知。”眉公凝视她,不语——
而今日第三次相见,张原神态略显疲惫,虽然也常瞩目于她,但明显与张岱、张萼的目光不一样,这二人对她是忘我注视,张原却是含着笑带着欣赏的意味,仿佛隔水看花——
王微心道:“眉公论诗,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论人也一样,这个张原就是时时刻刻“有我”,有很强的自制力,不容易为世相迷惑,这样的人以自我为中心,城府很深,看他煽动诸生斗垮董翰林却又能毫发无损扬长而去,就可知他的老谋深算了,这真是十七岁初涉世事的书生?”
这是王微对张原的性情判断,而张原方才那偶露的一丝情意又让王微有些讶异和窃喜,心道:“你终究不是柳下惠嘛,也还是凡夫俗子,这很好——”
王微打量张原的时间有点久,张萼嚷了起来:“哇,这是何意思,你二人就这么含情对视了!”
张原笑道:“不谈诗了,你们下棋。”
张萼早就对谈诗论赋不耐烦了,说道:“好了,谈诗也谈够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命福儿搬取棋具来,榧木棋枰、永昌云子都是从山阴带来的。
上回在东佘山居,王微对弈输给了张原,很想再与张原下一局,但见张萼很踊跃,便问:“张相公围棋与三元相公相比,如何?”
张萼看了张原一眼,笑道:“互有胜负。”
王微肃然道:“那小女子就请教一局。”
张萼大度地让王微执白先行,张原和张岱还有宗翼善在一边观战,张原坐得稍远没有细看棋局,料想三兄下不过这女郎,三兄棋力在这女郎之下,而且惑于美色也不易专心,所以这棋难有精彩,没什么看头,但旁观这女郎对弈的神情姿态就极是养眼——
女郎布袍竹冠,乍看好似简单朴素,但若细看,就会发觉其从头顶的竹冠到脚下的蝴蝶履,无一不显精致,那布袍是上好的松江棉布,从衣领到袖口做工针脚细密,穿在这女郎身上极是熨帖,女郎的指甲也是精心修饰过的,拈棋时可见那指尖莹润胜过棋子,落子的姿势也是优雅迷人,这都是经过教习的吗?
张原靠坐在篷窗边,看着三兄与这女郎对弈,心想:“上品扬州瘦马,琴棋书画皆通,曲中旧院名妓,交结骚客词宗,这女郎若在四百年后,应是影视歌坛明星一类的人,在晚明,相对而言,这类名妓比良家女子更自由一些,好比这王微姑,到处云游,还能拜在陈眉公门下学画,现在与我们弟兄三人同舟远行,论诗弈棋,落落大方,这在良家女子是绝不可能的事——”
由此张原不禁想起未婚妻商澹然还有王婴姿师妹,澹然是他的妻,他一定要好好呵护她,若有暇就多陪她游玩,不会让她局促于深宅大院中,澹然聪慧,以后让她帮忙管理书局或者盛美商号都可以,婴姿师妹呢,多才又可爱,但是……
张原心微微一沉,转头向着船窗外,看黄浦江左岸风景——
三只大橹起落划动,一片篷帆鼓风借力,这五丈长的浪船在黄浦江中缓缓逆行,两岸青山叠翠,山麓与平地间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绿叶和黄白色的花,这就是棉花,松江田地十有八九是种棉,何止百万亩,号称棉都,衣被天下,盛美号若发展顺利,十年间成为松江最大的布行是很有希望,关键是要有本钱、要有人扶持——
张原与宗翼善轻声交谈,说些松江商人之事,宗翼善说每年春秋两季,来松江贩布的商家舟车幅凑,十万银以下商人的都只能算是中等商贾,江南士人弃文 经商的很多,出现了所谓的士商阶层,东林领袖顾宪成认为富才能好礼,以义主利,以利佐义,直言不讳要求财,张原心道:“后世有论述认为东林党代表了江南士商的利益,那翰社又该代表谁的利益,翰社最终也要走向朝堂,应该争取哪个阶层来支持?晚明社会极其复杂,各阶层都处于剧烈变动中,争取了这一个,必得罪了另一个,这也真是头痛的事——”
张原安慰自己道:“翰社、盛美商号,现在总算开始起步了,只有一步步来,急没用,日子还得过,且看这两岸青山,棉花漫山遍野,稻花香随风飘送,逆水行舟也颇有风景可看——”
舟行六、七里,张萼的棋就已经输了,只听女郎王微道:“燕客相公的棋能与介子相公互有胜负吗?”说这话时,明眸望向篷窗边的张原。
张岱笑道:“燕客的棋哪能与介子比,互有胜负,那是吹牛。”
张萼面不改色道:“介子授我三子我胜得多,授二子我负得多,这岂不是互有胜负。”
王微双手合什,半遮着鼻子和嘴唇,说道:“原来如此。”笑得身子微颤。
张萼道:“这局我是大意了,是我贪看你美色,所以才输了,我看只有介子才能赢你,他可以下蒙目棋,只有蒙起眼睛才能专心与你下棋。”
王微面泛桃花色,将手里一枚白子轻轻丢回棋罐,眼望张原道:“那小女子想再向介子相公请教一局盲棋——”
张原现在不想下棋,他这两天为翰社书局和盛美商号的事颇为劳心,微笑道:“让我大兄与你下吧,我今日有些困倦,改日,改日再领教。”
王微与张岱下棋时,张原到隔壁舱室自拟了一题春秋经义题,用了大半个时辰写了一篇经题八股,船身微摇,隔舱敲棋笑语不断,不觉倦意袭来,就伏在小案上小睡片刻——
磨好的墨有些没写完,洗掉可惜,穆真真就用剩下的墨汁写了十几个《华山碑》大字,墨汁写干,听到身边的少爷传出轻微鼾声,穆真真便轻手轻脚收拾了纸笔,洗了笔砚回来,见少爷鼻翼浸出几粒细汗,垫在颊下的右臂衣袖也有些汗湿,临近午时了,这天气很热啊。
书案边就有一把折扇,穆真真慢慢展开折扇,抱膝坐在少爷身边给少爷扇凉,扇了一会,却见那个王微姑走了过来,手扶着舱门防止船摇晃立足不稳,看着伏案睡觉的张原,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穆真真:“姐姐叫什么名字?”
穆真真有些拘束,答道:“小婢叫穆真真。”
王微又问:“穆姐姐几岁?”
穆真真在生人面前很腼腆,答道:“十六岁了。”说着话,将手里扇子一折折收拢。
王微轻笑道:“那我与你同年,我是正月生的,肯定比你大,叫你穆妹妹了。”
穆真真笑了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王微见穆真真不怎么爱说话,便也不出声了,倚着舱门听船工的摇橹声,隔舱是张氏兄弟敲棋声,那个张宗子棋艺也略逊于她,她只想再与张原对弈一局,与张原再论钟、谭的诗,这个张原却在这里睡觉,还有一个美婢在给他扇凉,真是够享受的——
穆真真见这女郎倚门不去,便问:“王姐姐是找我家少爷有事吗?”
王微道:“没什么事。”笑着向穆真真摆了摆手,走回隔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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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射蝉
午时末,船到了薛淀湖,张原一行在湖东岸的朱家角镇用午饭,王微不肯下船,只让姚叔去买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发小僮食用,王微让小婢从行李中搬出一个红泥炉,引火燃炭,用一个瓦钵煮青浦粳米粥,王微亲自掌勺,炒了一盘苦瓜和一盘青藕,两样小菜,一钵粳米粥,这女郎饮食很简单,讲究的是鲜洁干净。
王微吃了两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净手,取一卷《隐秀轩诗》在篷窗下阅读,《隐秀轩诗》就是竟陵钟惺的诗集,王微读了一首“亭皋木叶下”,轻诵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别,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越觉得清秀可喜,对张原先前对钟惺的批评更不以为然了,很想再与张原辩论一番——
午后时光悠长,浪船泊在漕河边柳荫下,水面风来,也不觉得暑热,这船上除了两个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
王微读一首诗,谛思片刻,看岸边柳枝低垂,轻点水面,很是清静,却有两只蝉骤然鸣叫起来,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搁下手中诗卷,说道:“薛童,取弹弓来。”
薛童便是那个眉间有痣的披发小童,赶紧取了一把牛筋弹弓,还有一袋挑选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觑准柳树鸣蝉,弹弓皮筋一响,那只正叫得起起劲的蝉叫声戛然而止,柳叶簌簌,一只黑蝉落到岸边地上,折腾几下,不动了。
还有一只蝉,许是被这女郎的弹弓之技吓到了,噤若寒蝉,无声无息。
薛童赞道:“微姑打得好准。”
王微将弹弓交给薛童,说道:“和薛婆婆相比,差得远了。”
正这时,听得欸乃声响,一条丈八小舟在浪船边靠岸,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说道:“在这里用些茶饭再去青浦。”
王微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时,认得是苏州范孝廉,几年前到过南京旧院“幽兰馆”访她假母马湘兰,那时她才十三岁,范孝廉是受苏州王穉登之托给马湘兰送来其新作传奇《彩袍记》,王穉登是马湘兰倾心的才子,不过那时已过年七旬,白发苍苍了——
王微最喜交游,唤道:“范孝廉,小女子王微这厢有礼了。”
岸边的范文若转过头来,见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个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范文若觉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认得长洲许文若吗?”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旧院幽兰馆,小女子聆听过范孝廉的清言。”
范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缘何在这里?”
王微道:“小女子访云间陈眉公,现搭船回金陵。”
范文若“哦”的一声,说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