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道三痴.雅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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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道三痴.雅骚- 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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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日一早,除了陆韬、金琅之、陆调阳等少数几个需要在府衙盯着审案的诸生外,共有青浦生员二十九人、华亭生员四十九人,以及山阴张氏三兄弟,连同仆人一起两百多人在华亭城南码头分乘六条浪船,顺大黄浦曲折东下,卯时末出发,不须一个时辰,到达上海县,在左岸码头登陆,豫园主人潘若甫与二十余名上海生员已等候在那里,这日的上海大黄浦码头堪称盛况,方巾攒动,遥榔嗽谙馗逖Щ蛘呦缡灾保苌儆腥绱硕嗟纳本奂
一坛坛的苏州三白酒从船上抬下来,还有大量的果品菜肴,以及数十张莞席,这些都是张原让人准备的,因为他听人说潘若甫虽是世家名门,但近些年家境败落,靠变卖田产度日,今日豫园盛会,连同仆人数百人,单单吃喝住宿就是一大笔开销,怎好让潘若甫独自承担,张原新近得了董氏的那箱银子,除了救济华亭长生桥畔那些民户用去了数百两,还有一千余两,拿出三十两银子筹办此次雅集,所以说这次豫园雅集可以说是董其昌赞助的,董其昌若知此事,必再饮恨。
豫园始建于嘉靖三十八年,潘若甫的祖父潘允端会试落第,归乡营建豫园以娱双亲,此园前后建了二十年,到万历十年才算基本建成,占地七十亩,亭台楼阁,曲径游廊,奇峰兀立,怪石嶙峋,池沼溪流与花树古木相掩映,规模恢宏,景色旖旎,与苏州王献臣的拙政园、太仓王世贞的弇山园并称东南三大名园——
一百多位诸生从九曲廊桥上走过,看着桥下清澈的湖水和五月初绽的荷花,四望亭台楼阁,赞叹不已,张原更是往事越四百年,想着那年他游过的豫园,不胜今昔之感。
潘若甫先领着诸生游园,最后来到三穗堂,三穗堂南临大湖,堂前植松桧,湖上风来,盛夏荫凉,这里有大厅五间,可容百余人铺席同坐,坐于厅上看湖心亭渺然如浮水上,诸生皆赞此地是雅集佳处,共议时事和时文,时事自然是关于这次倒董,诸生议论纷纷,对张原料知董其昌会焚宅诬陷称奇不已,这真是多算胜少算不胜啊,若张原没料到董氏的这一狠招,那么董其昌就会以无辜受害的形象彻底翻过身来倒打一耙,张原等诸生会被治罪,董祖源、董祖常会无罪释放,那样形势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松江府华亭、青浦、上海三县共有生员一千六百多人,参加此次豫园雅集的有一百一十二人,不到十分之一,但在座的生员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下,是松江府生员中最活跃的一群,也最有壮志和意气,所以当张原提出要成立一个跨省的大文社即得到诸生的热烈响应,这些诸生不甘心局促本县,他们要远地交友,跨郡跨省集会论文,增加自己的阅历和名声,张原的构想当然更宏大,先吸纳松江府和绍兴府诸生入社,以后凡大江南北志同道合的生员皆可入社,所谓志同道合,暂时仅指相与论文以备科举,至于其他,那要一步步来,他会逐步以自己的理念来影响社员,现在第一步就是要以文社形式把诸生联络起来,还必须成立一个印书局,他控制的印书局要成为江南最大的书局,因为文字舆论的影响力是无穷的——
在座诸生热烈讨论文社命名,最后议定叫翰社,翰字有高飞、笔墨、文章诸多含义,正符合在座诸生以文章鸣世、以科举博功名之意,松江府三县,每县公推一人为分社社首,两人为社副,华亭县诸生推举少年才子夏允彝为社首,金琅之和翁元升为社副,青浦县以杨石香为分社社首,陆韬、洪道泰为社副,上海县以潘若甫为分社社首,张肯堂、徐转迅为社副,有些诸生觉得社首、社副这名称不甚响亮,和义仓主事者一样了,便提议叫祭酒,张原道:“祭酒,国子监学官就叫祭酒,毋乃僭称,还有,天师道治首也叫祭酒,这容易遭忌,还是社首、社副平易实在。”
诸生都认同张原的意见,当今之世,虽然法禁松弛,结社已经是很普遍的事,文有文社、诗有诗社,就连曲中妓女也结社,但尽量少犯忌讳当然更好——
最后是推举总社首,杨石香等人当然提名张原,绝大多数诸生也都觉得张原合适,张原名声最响,焦太史的弟子,又是小三元,此次倒董,魄力惊人,才华、实干皆出类拔萃,翰社社首非张原莫属,但华亭分社社首夏允彝却自荐为总社首,慷慨陈词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在下慨然自荐,愿为翰社总社首,必能团结同志,壮大翰社,请诸位推举我。”团团一揖。
夏允彝是华亭神童,与张岱一样,十二岁补县学生员,好学能文,能急人之难,在华亭诸生中名气不小,今年十九岁,长张原两岁,在座诸生见夏允彝跳出来与张原争竞,都是面面相觑,且看张原如何应对——
张原不是这次来华亭才知道这个夏允彝的,四百年后他就知道夏允彝的大名,夏允彝有个儿子叫夏完淳,也是早慧的神童,陈继儒赞夏完淳“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清兵下江南,夏允彝与陈子龙起兵抗清,兵败,投水殉节,夏完淳被捕,不屈而死,年十七——
所以,夏允彝是张原很敬重的人,但这翰社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等翰社按他的意愿发展壮大后,他才能退居幕后,草创之初,岂能旁落。
张萼对夏允彝显然不象张原这般敬重,冷笑道:“要做翰社首领,那就要拿出本事来。”
十九岁的夏允彝英俊挺拔,不亢不卑道:“介子兄是在下极佩服的人,在下见识了介子兄处乱不惊、一击致命的魄力,却尚未见识介子兄的文才,在下知道介子兄的本经乃是《春秋》,巧的是在下也是专治《春秋》,所以想就《春秋》经义与介子兄切磋问难一番,不知可否?”
张原在《春秋》上用功甚勤,去年王婴姿帮他搜集了很多历代名家论《春秋》的典籍,他都一一精读,在南屏山居然学堂,他又得到黄汝亨和焦竑这两位当世大儒的指点,可以说在春秋三传的经义上已经融会贯通,前贤今哲关于春秋的释义无不了然,在《春秋》学上应该没有人难得住他,夏允彝虽然是神童才子,但想必不如他有两世阅历和名师指点,那么,就当场辩难吧,让诸生见识了他倒董手段之后,再见识一下他的好学深思,一致通过太平淡,有人竞争才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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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正午日光朗照,三穗堂前松桧森森,清澈的南湖水在烈日烤灸下蒸腾起氤氲水气,那湖心亭仿佛在水中缥缈摇曳——
三穗堂上悬有一联:
“邻碧上层楼,疏帘卷雨,幽间临风,乐与良朋数晨夕;
送青仰灵岫,曲涧闻莺,闲亭放鹤,莫教佳日负春秋。”
张原与夏允彝就在大厅正中同席而坐,开始《春秋》经义的问答辩难,夏允彝年长,先开口道:“久闻山阴张三元有过耳成诵之智、口占八股之能,在下今日想请教一春秋题——”
张原微一躬身,说声:“请。”
夏允彝道:“隐公元年,冬,十二月,祭伯来——请以‘祭伯来’三字为题,应该如何申明题旨?”
张原微微一笑,这是谈八股作法了,略一凝思,答道:“此题当参照《公羊》、《榖梁》二传,若全泥《左氏》语,以非王命立论,谬也。”
夏允彝眼睛一亮,拱手道:“请指教。”
张原道:“盖人臣之义无以有己,才有私交,将权宠之念重,而公家之念轻矣,须知朝与聘不同,天子有命其臣出聘之理,而无命其臣来朝之理,故凡聘者,必不由天子使而后为私交,若朝则皆私耳,可以此句破题——《春秋》不与王臣私交,正本意也。”
夏允彝思索片刻,赞道:“果然辨析透彻,不落俗套,在下佩服,请介子兄发问。”
张原道:“请以《左传》‘昭公五年篇’论作文之法?”
夏允彝皱眉道:“这太空泛了吧。”
张原含笑不语,张萼撇嘴道:“答不出来却推说问得空泛,若是我,就直说答不上来。”
夏允彝脸一红,说道:“在下才疏学浅,的确答不上来,请介子兄指教。”
张原道:“彝中兄不必太谦,在下这题的确是问得空泛,我若不是曾经思考过,一时也答不上来。”停顿了一下,续道:“楚子欲辱晋,大夫莫对,薳启疆曰‘可,苟有其备,何故不可?’……未有其备,使群臣往遗之禽,以逞君心,何不可之有?——这是左传昭公五年的文字,首言有备则可,中间以五百余字敷陈事理,末言无备则必不可,而反言曰何不可,阳若语绍,阴则意违,此节文法,起结呼应衔接,如圆之周而复始,昔桓温见八阵图,曰‘此常山蛇势也,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此非特指兵法,亦文章法也。”
三穗堂上诸生静听默想,各有所悟,在座诸生大都看过杨石香刻印的《张介子选评松江时文百二十篇》,那篇时文选本里颇多作八股之法,开卷有益,而现在亲耳听张原将作文法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自然更多领悟,因为点评毕竟只是三言两语,只说其然未说其所以然,哪里有当面说得清楚,都请张原开讲八股文法,夏允彝起身长揖道:“介子兄,这翰社总社首非你莫属,在下甘拜下风。”
夏允彝是个很磊落的人,张原对他也是惺惺相惜,刻意结纳,所谓倾盖如故,正可以说二人之友情。
张原便依“九字决”讲文章法,旁征博引,其新奇思想,让三穗堂上诸生见识大开,古人云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非虚语也,张原以他两世的见识和今生的苦读求学,对为文之道的领悟极深,在座诸生听得都忘了张原是十七岁少年,只把张原当作谆谆良师——
当日午后,诸生在各县分社社首的签名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翰社现在真正的社员只有张原兄弟三人和三县的社首、社副一共十二个人,其余诸生需要审核,并不是一窝蜂谁都能参加的。
这天夜里,张原与夏允彝、杨石香、潘若甫数人共议翰社规条,初创期的规条尽量简单明了,一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有生员功名的,童生中才情卓异者也可援招入社;二是贪婪无耻者、倚势武断乡里者、孝道有亏者的不得入社,即使一时不察混入社中,经人检举核实后也要予以革除;三是不得以翰社名义聚集社员要挟官府为己谋私利,符合这三条才能成为翰社的社员——
杨石香和潘若甫对这第三条规定颇有微词,认为诸生参加翰社就是寻求庇护,若都依这第三条,以后受了冤屈岂不是得要忍气吞声?
张原道:“翰社发展壮大了,一般人谁敢欺负翰社的人,即有遭冤屈的,可先由分社社首出面向有司申诉,若还不成,就写信告诉我,我们一起设法为社员伸冤。”
维护自己社员的利益,这是增强翰社凝聚力的表现,有限度的护短是很有必要的,不然的话谁愿意参加翰社,一切党社都是利益共同体,过于理想化、纯洁化的党社是空中楼阁,将一事无成——
张原既有这样的承诺,杨石香、潘若甫就对这三则规条没有任何异议了,从此番倒董,他们见识到了张原的胆识魄力和敢于担当,有张原为翰社社首,翰社必能发展壮大,那时不必担心被欺负,倒是要约束社员不得仗势欺人——
翰社规条暂定就这三条,拟明年三、四月间在绍兴山阴举行翰社第一次社集,届时再重议规条、审核社员、编著翰社会员姓氏录——
这豫园雅集原定是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两天,但到了二十四日下午,有苏州府嘉定县、昆山县的三十三名生员和童生慕名赶来,要求参加翰社,张原让人记下这些生员和童生的名字,说他与两位族兄过几日将取道苏州前往南京,到时可与苏州府的诸生一晤,再议入社之事——
因为这些苏州士子的到来,豫园雅集就延长到五月二十五日,学有所成的诸生分别升座开讲,互相交流制艺心得,堪称近年来东南最大的士人论文集会,上海县令和县学教谕都派人请张原去相见,勉励有加,言语间却又似有忌惮,张原当然要向两位大人解释说翰社只是一个八股文社,以交流制艺心得、共倡忠君爱国为宗旨,并将三条翰社规条呈上,上海县令和教谕见到这三则规条,尤其是第三条,这才放心,他们就怕的是这些生员以后动辄聚集起来把持上官、投牒呼噪——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张原一行数百人离开上海,前来送别的上海士人站满了黄浦码头,不识之无的寻常百姓也来凑热闹,要看看倒董的山阴张公子是否有三头六臂?
张原一行乘船溯大黄浦而上,到华亭城南码头时,夏允彝、翁元升等华亭生员向张原等人殷殷道别,相约明年三月在山阴相见,夏允彝与张原执手不忍分别,二人短短数日就已交情莫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男子之间的友情也与男女之间的爱情一般,有一见钟情的,也有虽为夫妇一辈子却没有什么感情的,友情澎湃啊——
金琅之因为要代范昶家人为范昶申冤,这次未参加豫园雅集,听说诸生归来,特意赶来码头与张原相见,张原得知范昶的暴毙案一时不能判决,董祖源、董祖常也一时定不了罪,陆养芳却已与昨日无罪开释,跟随兄长陆韬回青浦了,陆养芳是被董祖常唆使打行的人设套陷害以奸污良家的罪名入狱,当时是黄国鼎有意偏袒董氏,不去深查,只听打行的人一面之词,就把陆养芳关押起来,现在打行头目纷纷抓捕归案,紮火囤美人局也就水落石出了,松江府官员现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象陆养芳这种案子尽快了结,免得陆韬和一众青浦诸生聚在衙门前不散,至于董祖源和董祖常,黄国鼎依然主张由按察司派官员下来审——
对于二董的判决,张原并不着急,他心里有数,前年的姚复案都拖了半年才判得下来,二董岂是姚复能比的,张原料定黄国鼎的松江知府的位子做不长,吴推官、刘同知与黄国鼎的矛盾已经尖锐化,吴、刘二人得到了华亭诸生的支持,而黄国鼎这次力挺董氏让其声名狼藉,松江不好立足了,更有传言说董氏焚宅就出自黄国鼎授意,这些传闻肯定会被南京都察院的人知道,黄国鼎的日子不好过——
与华亭诸生别后,张原三兄弟和二十多名青浦生员乘船回到青浦,来到陆府门前,只见陆府上下一派喜洋洋气氛,华亭倒董之事早已传遍青浦,董氏再不能来逼那六百亩桑林的赌债了,也不会有打行青手来骚扰陆氏的采桑女,青浦陆氏压抑屈辱的一年熬过去了,可以扬眉吐气了,中风偏瘫的陆兆糇殴照仍诼借旱姆鲆聪鲁隼从诱攀闲值埽秸撰|口齿还有点不清,含含糊糊感谢张原兄弟三人对陆家的恩德,张岱道:“陆老伯说的哪里话,我们乃是姻亲,青浦陆氏有难我们山阴张氏当然得鼎力相助——”
正说话间,一人突然走到张原身前,长跪谢罪道:“这次全蒙介子兄相救,不然我陆养芳已死在松江狱中了,介子兄不计前嫌救我性命,在下惭愧无地。”
张原赶紧将陆养芳扶起,见这陆养芳形容与去年大异,瘦得简直不成人形了,可见狱中受了不少苦,若案子再拖延,真有可能死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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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无横财不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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