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阵骚动,忽有人喊:“这人就是打行的——”
就见一个戴阔边网巾、穿青布衫裤的汉子挤开人群逃跑,被人一路追打,后脑勺还挨了一石块,鲜血直流,逃得甚快,躲进了董祖常豪宅的门墙里。
……
那董祖常早派了耳目监视范宅,得知范氏女眷抬着尸首来哭闹,董祖常大怒,吼道:“范昶又不是死在我这里,他自中暑暴毙,与我何干,那些范氏泼妇敢来,我就让人扯了她们头发、剥了她们裙裳,让她们大大出丑。”
打行首领吴龙和汪大锤匆匆赶来,吴龙对董祖常道:“董公子,那张原也到华亭了,正与范氏女眷一道要来这边闹事。”
董祖常大叫一声,又是兴奋又是愤怒,叫道:“张原小子来了吗,好极,这回定要叫他死在这里。”
又有董氏家人来报,说有上千百姓跟着范氏女眷一起过来了,声势汹汹——
董祖常怒道:“这些刁民想干什么赶紧让人去报知吴推官,多派差役来捉拿闹事的刁民。”
陆氏叛奴陈明这日也在董祖常这边,说道:“有张原在这里,只怕范昶之死不好善了,二公子要早作准备。”
董祖常冷笑道:“这里是华亭,不是绍兴,我会怕张原小子吗。”对吴龙道:“召集几个拳脚出众的青手,冲出去打死张原。”
吴龙面有难色,他们打行青手是在市井混的,并不是无法无天的山贼强盗,总还是有所顾忌,要他们当众打死一个秀才,这不是他们敢做的事,说道:“二公子,范昶意外暴毙已经麻烦不小,这时若再打死张原,二公子也难以收拾吧。”
董祖常叫道:“我不管,我只要张原死,吴龙,养兵千日用一时,我董氏庇护你的打行时日不短了,你自己想想,若没有我董氏,你吴龙能有今日?”
吴龙陪笑道:“二公子,小人这也是为二公子着想,若在董氏门前打死张原,二公子也脱不了干系,山阴张氏也是很有势力的,势必引起大纠纷,小人有一计,能让二公子出此心头恶气——”
董祖常道:“你说说看。”
吴龙道:“二公子也知道小人的手段,只要让小人觑空在张原腰背上打上一拳,要么三个月、要么五个月、要么一年,那张原死期由二公子定。”
吴龙有独特秘法,打人或胸或胁、或小腹或腰背,只要一拳,暗劲透体,当时不觉得伤重,却能让受伤者定期死亡,因为不是当场打死的,他就可以不受律法追究、逍遥法外,他曾用这法子打死了三个人,都是被打后的一年发病死去,而那时法律追究期限已过,他不用偿命,最多是杖责——
董祖常却还不大满意,问道:“最短的也要三个月吗?”
吴龙道:“最短只能三个月,出拳再重的话,内脏立即就大出血,当场就死了,这可不行。”
董祖常道:“我就想把张原小子当场打死,方泄我心头之恨,三个月后死,我又看不到,那没意思。”
吴龙默不作声,心道:“我与张原没什么仇怨,怎能这般拼命,打死了张原,董氏父子也保不住我,我只有丢下华亭偌大的家业逃亡他乡,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董祖常见吴龙不肯,虽然很不满,也只得作罢,说道:“就依你,让张原三个月后死,你现在就去打他,他不认识你,你极易得手,人多混杂,张原小子挨了致命一拳还不知道是谁打的,三个月后死得不明不白,哈哈。”
吴龙想想有理,趁乱欺近张原身边给张原一拳,那他一点罪责都不用承受,当即道:“好,小人这就去。”
正这时,汪大锤搀着一个打行青手进来,此人是吴龙派去打探消息的,这打行青手捂着后脑勺,一头一颈都是血,吴龙忙问怎么回事?
这打行青手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说道:“大哥,外面那些人见到我们打行的人就打,还说看到董家的人也要打。”
董祖常暴跳如雷,吼道:“吴龙,赶紧去,赶紧去。”
吴龙又细问了那青手当时情况,对董祖常道:“二公子,小人现在不能下手,华亭人谁不认识我吴龙,我一露面就被叫破了,根本无法靠近张原,只有另找时机下手。”
董祖常气急,大叫大嚷骂吴龙是胆小鼠辈。
又有董氏家奴跑进来禀道:“二公子,外面那些人在用石头砸门,这可怎么办,人很多啊”
听得前门果然人声嘈杂,还有砸门和叫骂声,董祖常惊怒交集,叫道:“吴推官的衙役还没有到吗,让人从后门出去催促。”
在华亭,董祖常一向横行霸道,被人堵在宅子里砸门叫骂,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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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以子之矛
正午的阳光滤过云层,光线并不耀眼,但闷热难当,马耆寺畔、董祖常豪宅前,聚集的民众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举手如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汗酸味,望海楼酒保来福奋力挤过人群,连声叫道:“张公子——张少爷——小人来福啊——”
来福一早在酒楼听说董祖常打死了一姓范的生员,心里就在打鼓,他记得前天在酒楼饮酒骂董氏的四个生员当中的有一个就是姓范的,又听人说范氏女眷去董府哭闹,来福便跑来看个究竟,反正酒楼这时也没有客人了,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忽听说山阴张公子也在这里,赶忙大叫着挤过去相见——
穆敬岩横着哨棒,拦住来福,来福大叫:“张少爷,小人来福呀。”
张原等人回头来看,翁元升对张原道:“这是望海楼的伙计,倒是实诚人,琅之兄前日还说等介子兄到了华亭就派人传他来见你呢,当时范兄也在座,今日却已天人永隔。”
来福跪下向张原磕头,站起身说道:“前日四位相公在望海楼喝酒,当晚有一个仆人拿了十几张榜文要小人到处张贴,说是揭露董氏恶行的,小人当然照办,只不知道是哪位相公吩咐小人的?”
翁元升和蒋士翘对视一眼,翁元升对张原低声道:“吩咐来福张贴那篇文的应该就是范兄,董祖常拘押羞辱范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原望着门墙紧闭的董氏豪宅,心道:“范昶之死与我有些干系,这回定要让董祖常偿命,按大明律董祖常不是亲手杀人,罪不至死,但这种恶孽必须铲除。”
……
松江府衙,金琅之控告董祖常私自拘禁生员范昶致范昶死亡,陆韬、杨石香等二十名诸生控告华亭董氏操纵打行青手骚扰青浦、奸污民女、打伤民众,要求知府黄国鼎和理刑厅吴推官追捕董祖常、吴龙等人审问,聚集在府衙门前的有数百人。
松江知府黄国鼎前日见到申明亭贴出的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就知道有股针对董其昌的势力将蓄劲出击,那日下午他去拜会董老师,董老师气得苍老了十岁,手足发颤,连陈眉公的书帖也不回,全无往日儒雅从容的林下风度,黄国鼎安慰董其昌道:“谣言止于智者,流言蜚语终会烟消云散,老师莫气坏了身子——”
但对董其昌要求追查此文作者并予以严惩,黄国鼎则是漫而应之,心道:“看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文词典雅,引据精准,议论滔滔,仿佛庄、孟雄辩,这绝不是寻常儒生写得出来的,必是有大才华者,而且这文绝就绝在全文没有提到董老师的名字,却字字不离要害,刀笔刀笔,这就是刀笔啊。”
这样的檄文连黄国鼎看了都吃惊,而且这又不是非议朝政,如何能以文定罪,黄国鼎根本没打算去追查此文作者,他心里也清楚,不用他追查,作者自会现身,黄国鼎年近五十,为地方长吏多年,对这些纠纷冲突很敏感,料知近日有大事发生,目下最要紧的是控制住一府三县的诸生,他昨日召见松江府学教授和上海、华亭、青浦三县的教谕,要教官们管好各自的学内的生员,不料今日上午就得知生员范昶死亡,范昶友人金生员击鼓鸣冤——
让黄国鼎焦头烂额的事情接踵而至,青浦的陆韬领着一群生员也来状告华亭董氏和打行青手,数十名生员济济一堂,黄国鼎压力很大,正与松江府同知和理刑厅吴推官商议对策,有衙役来报,董祖常宅第被愤怒的民众包围,派家人来请求黄知府和吴推官多派官差去驱散那些民众,黄国鼎细问之下才知范氏女眷抬着范昶尸首逼门,约有上千民众围攻董祖常宅第,黄国鼎和吴推官都是额头冒汗,事情越闹越大了,如何善了?
显然董祖常那边形势更紧迫,黄知府让吴推官应付金琅之和青浦诸生,他带着同知、通判等属官还有数十名衙役匆匆赶至城西马耆寺,就见人山人海,道路不通,愤怒的民众正用石块丢砸董祖常宅门,那宅子里也丢石块出来,砸伤了几个民众——
数十名衙役清开一片场地,黄知府与范昶母亲冯氏相见,范母冯氏年过六旬,鸡皮鹤发,颤颤巍巍,老泪纵横,与范昶妻子龚氏和其他范氏女眷一齐跪倒请求府尊为她们伸冤,范母冯氏哭诉儿子范昶昨日被董祖常抓去殴打折磨,致使中暑不能及时救治而亡,请府尊大人追究董祖常之罪——
黄国鼎这时也只有好言慰问,让范母冯氏先回去,将范昶收殓入棺,莫曝尸日下致死者魂魄不安,至于伸冤之事,黄国鼎答应要严查此事——
张萼叫道:“董祖常就在府中,请府尊抓他出来审问。”
黄国鼎刚安抚了范氏苦主,听到张萼叫嚷,很是不悦,盯着张萼,张萼毫不畏惧,与黄国鼎对视,黄国鼎见张萼是个生员,皱眉问:“你是范府的什么人?”
张萼上前一揖,说道:“学生山阴张萼,痛恨董氏作恶多端,特来助其申冤。”
黄国鼎忙问:“你便是绍兴小三元张介子?”
张萼笑了起来,对身后的张原道:“介子,还是你名气大,八股文作得好这时就扬名了。”
张原便上前施礼道:“学生张原拜见黄府尊,学生与范生员是好友,得知范生员噩耗,特来吊唁。”
黄国鼎点点头,打量着这个两次打了董祖常的张原,此子容貌俊雅,文质彬彬,单看相貌实在不似那桀骜不驯之人,但看其眼神,绝对是城府极深者才有的深邃和冷静,黄国鼎心道:“这个张原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华亭、出现在董府门前,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莫不就是张原所作?”
张岱、翁元升、蒋士翘这时都上前向黄国鼎施礼,黄国鼎道:“汝等士子,莫干公事,这样聚众骚乱,岂是生员所为,范生之事,本府自会与吴推官会同审理,汝等既是范生友人,就该安慰其家人,如范母这样的老人家在这烈日下曝晒,若因此致病又该论谁之过”
黄国鼎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义正辞严,就是要范氏女眷回家、诸生散去,这显然是给董祖常解围,至于审案,那可以拖。
张原岂不知黄国鼎的心思,朗声道:“有黄府尊作主,范生惨死之冤定能昭雪,黄府尊能体谅范老夫人年老体弱,担心其天热致病,岂不知范老夫人此时最大的伤痛乃是其子惨死,冤屈一日不伸,范老夫人就悲痛一日,其老来丧子之痛更胜于烈日曝晒之苦,恳请黄府尊立即拿问董祖常,以伸范氏之冤、慰范母之痛。”
张原此言犀利,借黄国鼎方才劝慰范氏的所谓仁爱,逼得黄国鼎立即审理范昶暴毙案,那范母冯氏原本听黄知府相劝,是想先回去,但听张原说了这番话,便明白这时不能松劲,一定要揪住,便又跪下哀声道:“请府尊为老妇作主,不然老妇今日就死在董府门前。”
张萼叫道:“不揪出董祖常,我等绝不肯散”
便有数百人跟着叫喊:“揪出董祖常,揪出董祖常——”
声音如雷鸣,黄国鼎惊得退后一步,过了一会方道:“本府自会秉公而断,但审案有律法序例,不能随意拘禁良民——”
张萼见黄国鼎在董宅门前,却就是不肯抓捕董祖常,怒道:“松江知府不能随意拘禁良民,董祖常倒可以随意关押殴打生员致死,这松江华亭是董氏的天下吗?”
黄国鼎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被张萼打断,很是恼怒,喝道:“太祖卧碑文有云: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贸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建言——你入县学,没听教官训示过吗?”
朱元璋在世时对生员士人控制很严,不许生员言政事,但那早是老黄历了,让晚明生员不议政事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到满清入关大肆屠杀诸生才能让封住诸生之口,而且,对张萼来说他还真没听过什么卧碑文,张萼这头巾是买来的,没游泮也没祭孔——
张原道:“黄府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太祖卧碑文是针对当时国朝初定,有前朝遗民人心思乱,这才钳制士人言论,而今天下太平,偶有弊政正该我辈读圣贤书者建言献策,这是忠君爱国之心,更何况范生冤死又何关朝政,我等作为范生友人,怜其老母孀妻,为其申冤,这又如何言不得”
张萼更直接,叫道:“只有贪官污吏才畏人言,昔日周厉王治下百姓道路以目,难道今日要在华亭重现?”张萼果断用上了一个典故,显得引经据典,极是雄辩。
黄国鼎气恼至极,但这时显然不能发作,董府门前的百姓已经越聚越多,众怒难犯啊,这么多百姓聚集在这里很可怕,当即与属官通判商议了几句,决定先把董祖常带回府衙以平息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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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顶缸
董祖常的豪宅与董其昌府第只隔一条小河,董其昌闻知刁民围宅闹事,便从后门到了董祖常宅子这边,听董祖常说了昨日之事,董其昌对宣扬“书画难为心声论”的人是切齿痛恨,所以并不觉得儿子行事过分,只怪那范昶自己身子弱中暑暴毙,如今反而来讹诈他董家,说道:“范昶并非死在这里,他身上也没有遭殴打的伤痕吧,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非是赔些银钱,让一个家奴顶罪挨几十杖罢了——”
董祖常却连银钱都不想赔偿,说道:“父亲,不可对那些刁民示弱,有谁看到是我董氏的人抓了他范昶?他们完全是瞎猜,是诬蔑!”又道:“父亲可知,那张原小子也来了,这事必是他挑唆的,那篇榜文也定是张原的阴谋。”
正说话间,黄国鼎与几个属官叩门而入,董其昌就以为刁民已经驱散,却不料黄国鼎是要来抓他儿子董祖常去府衙,又惊又气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董祖常更是怒发如狂,叫道:“要抓我去府衙,休想!休想!”
黄国鼎赶忙解释道:“老师万勿动气,这只是权宜之计,不然无法让那些围宅的民众散去,祖常世兄绝不会有事,学生可以担保。”
董其昌缓过气来了,说道:“黄府尊,小儿若这样被带出宅门去府衙,董某的颜面何存啊!”
黄国鼎很是尴尬,说道:“也不只是范氏女眷在哭闹,还有大批民众和生员,山阴张肃之的三个孙子都来了。他们是在备而来啊,偏又闹出范昶暴毙之事,学生也很为难,现在府衙有一批生员在告状,这里又有这数千百姓围宅,要善了只怕大不易啊。”
董其昌道:“那些刁民朝我董氏泼脏水,黄府尊就都信吗,范生之死硬要诬到小儿头上。这还有天理王法吗?”
黄国鼎心道:“董老师你这推得一干二净叫我怎么办,外面那些人围宅,我若放任不管,等下闹出更大的事谁负其责。”说道:“老师,那就让学生从贵府带两个仆人去应付一下如何?”
董其昌闭着眼睛。听着大门外的嘈杂声如沸,半晌道:“也罢,就带两个人去——祖常,选两个硬气扛打的让黄府尊带去。”
董祖常虽然愤怒不甘,也只得去找人顶罪,问那些家奴谁肯自告奋勇,却无人应声,董祖常怒道:“养的都是一群废物吗。谁去,赏银一百两。”
这些家奴平日仗着董氏的势力鱼肉乡邻,一个个颇有钱财,谁会愿意为一百两银子去挨打,而且说不定要流放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