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停步,乐香俯身,望着吓惨了的宋清丽。审视着她恐惧的眼睛,忽然露齿一笑,笑得来清丽傻眼。
“我是爱乐香,写挽联卖棺材的‘永福’少东家。”乐香双手撑在宋清丽两侧,打量她慌乱的表情,轻声细语地问她。“告诉我……你怎样做出这首诗?怎样给微生的?”
“我……”清丽语塞。
爱乐香忽然坐下,与她并肩。叹一口气,然后望着窗纱,轻描淡写道:“你偷我的诗,我不计较。你明知微生心地善良,就拿死相逼。做人不可过分,我听说微生帮你找了出路,也赎了身,你若争气,就不该这样轻贱自个儿生命,让人笑话。”乐香起身,俯低头瞅着她。
“我话就说至此。”乐香露出一口白牙,对她微笑。
宋清丽但觉那漂亮的白牙好似会咬她。
乐香直言不讳。“微生欣赏你,我也不想费劲夫证明这诗究竟谁对上的。但我可以证明,真到那时,恐怕会很难堪,希望不必闹到这局面。说真的,你顶替这诗我很生气,这对我不公平。”
原来这诗出自她手,宋清丽羞得无地自容,缩在床畔,担心地试探道:“你不会跟微生说吧?”
爱乐香低头沉思片刻,吁一口气。随即抬头,看来清丽惊骇得像见鬼似的,忍不住笑。“你怕什么?连自己的腕都敢斩了,难不成还怕区区一个我?”人真不能做亏心事,一旦被揭发,哪还有脸做人?
“爱姑娘……你……请你别同微生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有些人是宁死也绝不肯丢脸的。
“宋姑娘。”乐香正色道。“微生已帮你赎身,别糟蹋这一番美意。望你自重,从今尔后再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我从事丧葬业,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人人都奢望活久一点,却没想到你竟糟蹋自己性命。”又深深看她一眼,淡淡微笑。
“打扰了,告辞。”转身步出门口。
宋清丽正松口气,她又探头进来。
“对了,你要喜欢,就进白家来当我姐妹吧。”
岂敢?宋清丽别过脸,半句不吭,直摇着手。
爱乐香掩住嘴忍不住笑,转身穿过回廊,没想到这么容易便吓倒宋清丽。把话说开,出了这口气,心底舒坦不少。相信宋清丽再不肯来当微生的妾了,当然,只吓吓她,也没真打算毁了她在微生面前的形象,给人留点后路,也是好的。
乐香心情愉悦,穿越回廊,步伐轻快。现在她和微生之间,再没有障碍,一切手到擒来,就等着当新娘。
“爱姑娘!”小厮气喘吁吁,一发现她踪影,立刻追来。“可找到你了,拜托你快离开,都说咱这不欢迎你。唉呀,你这样硬是闯进来会害惨我哩!”
爱乐香笑呵呵被小厮拖着往楼下走,商家最忌讳见丧,爱家在雨维城可是有名的拒往户,都怕会沾了晦气。
乐香被小厮拉着跑,穿梭寻欢人客间,止不住好笑。方才她可是和小厮大玩捉迷藏,自个儿溜进来找宋清丽的。事情办妥了,也就不为难小厮,任他拉着跑。
小厮急得一身汗,寻欢男人瞥见白裳的爱乐香时一脸惊愕,走廊上整排灯笼晃过她素白的衣裳。
每扇窗都逸出笑声如银铃,女人声音如莺咽,嗲得人骨软筋酥。乐香玩心一起,加上心清愉快,便向那急拖着她跑的小哥,学那些女人嗲声嗲气地嚷:“唉哟!小哥,您掐痛奴家手腕了……”
小哥差点跌倒,回头一瞪。“爱姑娘就别闹小的了。”
乐香掩住嘴,大眼睛眨呀眨。“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说话吗?”她笑靥如花。
小哥脸红得像灯笼似的。“好好好,我不拖您,您请,快些走,要被当家的看见,我肯定少不了一顿刮。”
“是,奴家这就走。”乐香打个揖、行个礼,柳腰款款轻摆,小哥险更红了。原来男人都喜欢这么软、这么矜的腔调啊?她笑嘻嘻地往前头走,看见迎面女人们个个花枝招展,走起路来扭腰摆臀的,媚眼乱抛。
乐香好笑,也学着挤挤眼,走得婀娜多姿,差点跌倒,一旁的小哥忙扶稳她。
“爱姑娘,您别玩了,这里可不是好女孩该来之地,您快走吧!”
乐香被小哥赶着,却笑眯眯地直摇头晃脑,大大方方地穿过回廊,正要下楼,忽地僵住势子。
“又怎了?”小哥不耐地嚷嚷,但见爱乐香身子一怔,陡然间敛去笑容。
她转头,听见邻房嬉闹声。
“清水大师……再来一杯嘛!”
“对啊对啊,快接着说,您说那个谁谁谁真骗过了白微生母亲吗?那么白微生的劫难是……”
单飞雪 橘子说系列059《相公有福了》 killy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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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乐香转身,不理会小哥追嚷,直直走向那间包厢,急着想阻止,手刚摸上门环,便听见里头一个醉糊涂的声音高调呼嚷——
“都是假的!爱夫人故意吓他们白家嘛!”
说出来了!
乐香心悸,瞪着手里冰冷的铜环。他说出来了,他真说出来,在这种地方?!
后头小哥追来,对着发怔的乐香直催。“快走啊,爱姑娘!”
清水大师醉倒温柔乡,什么都说出来,让一房烟花女全听了去。
“没想到弄假还成真哩!大师我批过他们命盘,嗟,那爱乐香哪有什么福气庇荫白微生?”
小哥也听见了,怔住,但听清水大师还在嚷——
“他们两个真成亲就惨喽,爱乐香命子硬,会把白微生克得死死地,根本……他们不相称,这门亲事,呸,只一个字,烂!那白夫人糊涂,拿他们两人八字给谁相,谁都会说,这两人不适合当夫妻,这两人互克,这媳妇根本不会旺夫,旺自己倒差不多!”清水大师双手抱着女人,被灌了烈酒,便什么都胡说出口,完全不知将闯下怎样大祸,也糊涂地忘了在这烟花地,什么消息都传得特快。
小哥惊愕得瞠目结舌,忽然不知怎么和爱姑娘说话,尴尬着。偷偷瞅向爱乐香,她却一脸平静,美丽的指尖慢慢松开手上门环。额头抵在门扉上,听着周身客人们玩乐的喧闹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她平静的表情却像蒙上大雪。方才还绽着笑靥,转瞬间,却恍若都凝上一层冰霜。
小哥似也感受到她的悲伤,竟安静地不再开口催促她离开。
爱乐香沉默着,半晌,忽地抬眼瞥视那名小厮,看见他脸上同情的表情,蓦地心痛。抿嘴,移开视线,转身就走。
“我自己出去!”
她走得疾快,冲出挂月楼。猝然掩面,满街灯笼,照得她无所遁形。乐香掉头便仓皇奔走,只想快快回家藏住自己哀伤的表情。错身的灯笼,那亮光尖刀似地刮痛脸颊,她怕哭泣,人们手上的灯笼不再美丽,红的绿的紫的,都叫她怵目惊心,都怕被照见了一张欲哭的脸。
乐香躲着那扑涌的灯火,恐惧狼狈地像得了失心疯,没头没脑地直往前奔走,像要逃离什么,人潮中她奔得那样急,就怕被悲伤攫住。
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横揽住她的腰,跟着一只大掌扣住她手腕,硬生生拦下她。
乐香猛地回首,却见点点灯火中,白微生一张俊脸,眼神满是担心。
微生俯望她,低哑问道:“我喊你,你没听见么?”她的脸白得似纸,大大眼睛空洞茫然地傻傻望住他。
乐香傻愣愣地,仿佛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只见灯火闪烁,微生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夜,闪得像世上最遥远的星。他们的距离,到底多远?到底多长?上天为什么要一再捉弄她的缘分。她的真命天子呼之欲出,却总要在最紧要时刻错身而过么?
白微生肃容,抓紧她双臂。乐香异常的表情令他担心得蹙起眉头,细细审视她空洞失神的大眼睛,又开始捉不住她的思绪。她怎么了?在想什么?为什么脸色那样苍白?双臂那么冰冷?身体在他掌下微微颤抖,是在怕着什么?
“乐香?是什么吓着了你?乐香?说话啊——”他小心翼翼地问,也放柔了嗓音。
是命运吓着了她,是一双无形大掌翻云覆雨吓着她,是月老的恶意玩笑吓着她!
爱乐香傻傻望着微生,那一张脸英俊出色,眉宇轩昂,哪怕立在拥挤的人群中,那高挑的身影,俊逸非凡的气质,只一眼便可认出他。
他如此非凡,如此出色,飘逸俊朗,却高不可攀。乐香紧抿着唇,生平头一回,失却了自信。小手握紧,不禁怀疑,这真是属于她的缘分么?
微生黝黑的眼却直直盯牢她,还问:“怎么了?”从没见她这样恍惚的表情,好像快要倒下。“你说话啊?”
乐香目光闪烁起来,莫非他们真的无缘?忽然脸上一凉,伸手抹,一点一点的湿意滴落脸颊。抬头,斗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密云叆叇,天堕泪了?
微生也注意到了,低咒道:“该死,要下大雨了。”
长街上,人们开始走避,预料将来的一场骤雨。人潮散了,街霎时冷清空荡,却只他们面对面伫立,不走,不躲。
微生气恼,对天咆哮:“该死、该死,每次没带伞就给你爷爷下雨!”低头,见乐香仍发着愣,嗓音放柔。“你怎么了?别直发呆啊!”
雨点粗大,稀疏的答答落下,落得有些意兴阑珊,不干不脆。有的打湿他,有的打湿她,乐香垂眸,眼睫也湿了。他的声音不该这么温柔……
微生以为是雨,湿了那纤纤长睫,急急拉住她小手,环顾着。“不行,咱快找地方避雨。”便拖着她走,她却不走。微生愕然,回头,真开始觉得不对劲。“乐香?你傻啦?!”
直至这刹,雨终于才爽快地一片片哗哗落下,急骤猛烈,打上他们。那么大的阵雨,打在身上脸上都痛。
直至这刹,微生才看清楚了——乐香美丽的长睫底,也下着一场雨,泪海似的,两痕直淌,和雨一起濡湿美丽的脸。
她低头,只倔强地收紧一双小手,任眼泪直直滴下来,像在跟谁负气。
从未见乐香哭,白微生怔住,有一刹还以为自己看错。一直被他握在手底的她的手,慢慢抽离。
乐香退一步,垂眼,凛着脸,长睫在泪中颤动,声音破碎。“我想……在雨中……走一会儿,你快找地方躲雨吧!”她掉头便走,将微生抛在后头。
白微生愣了愣,雨大得他快睁不开眼,追过去,陪她身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有些不知所措,便只好罗罗嗦嗦唠叨她。“唉呀!淋雨要生病的,你要雨中散步这么烂漫,也不必非挑这么大雨的时候嘛!”心疼她湿了一身,伸手将长袖挡在她顶上,但雨势太大,长袖也无济于事。
乐香漫无目地立着,冷着一张脸,也抿着冻紫了的唇。微生看着她眼角不停淌下的泪,像伤心的小河一般,便忘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雨。
他故意以轻松的口吻问她:“你急着要上哪啊?要不,我去给你找把伞来,你先歇歇行么?”她越安静,他越心慌。
乐香听了,走得更急,像是要逃避他。
微生也加快脚步,还是死皮赖脸陪着她淋雨。唉,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敢情这爱乐香真是他克星?长臂仍挡在她顶上,却拦不住急落的雨,把她淋得湿透。
他好说歹说,难得不发脾气。“我的姑奶奶,你这样走下去,风吹雨打的,肯定要着风寒了,你到底在生谁的气,还是谁欺负你了?我白微生啥都多,朋友多银子多,跑腿的更多,你爷爷我去帮你出这口气,你行行好,说句话行么?”
两人身子湿透,寒冷的雨水渗进裳底的肌肤,乐香身子单薄,不禁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喷嚏。
微生怪嚷:“唉呀呀,你看你,难病了。”
“微生……”终于开口,微生立时停步,附耳倾听。但见她低垂眼睛,濡湿的长睫伤心地颤动着,只望着地上脏了的绣鞋,久久才挤出一句:“我的鞋湿了。”
“姑奶奶,我买一百双给你。”真冷啊。她可不可以快些和他去躲雨?
“微生……”乐香还是低垂着脸,小乎忽然握得好紧,像在赌气似地。“我好气……”
“气什么?”只要不是气我就好!微生追问。
“气老天爷。”她说。明明给她好运,却又忽然打雷闪电。乐香清楚,清水大师闯祸,很快地消息就会传遍雨维城,他们这婚事成不了。什么八字不配?什么相生相克?一草一木,凭什么要让生辰掌控?她不甘心,她恼、她气!
微生听了失笑,放柔嗓音。“你气老天爷?很好——”他忽然大吼。“我跟老天爷还结仇哩!”猛然仰头,指着老天狠狠放话。“妈的,你这个什么爷的给我听好,咱没带伞你偏下大雨,安计么心眼啊你,了不起啊你?会下雨狂啊?”
乐香不禁笑了。微生注意到,忙抓住她肩膀。
“有了,会笑就行了。”他急问。“还气什么?我帮你骂,别哭了,高兴了就和我去躲雨,你看你,一身湿的,脸都冻得发白了。”
可是她的笑只一瞬,神色黯然,忧郁地抿着唇、“微生……你信命运么?”
“信个屁!”微生爽快道。“别忘了我被那个迷信的娘整得多惨。”
乐香终于抬首正色看他,那盈满泪的眼睛叫他心都碎了。他喜欢她会笑的眼睛,他不喜欢这样伤心的眼睛。他会不知所措,他会跟着难过,好像这样看她伤心,自己都要难堪。
乐香定定望住他,低声一句:“我不嫁了,微生。”这事白夫人知道了,绝不会善了,恐怕还会给“永福”带来灾难。
乐香忽然这么一句,这会儿……倒换微生傻了,说不出话。
只听雨哗哗打在他们身上,打落他们身畔。街上水花溅洒,天冷得叫人发颤,可都不及乐香一句话,令微生震撼,煞寒。
好久,他才找回声音,冰冷的视线瞅着她。“你说什么?”表情阴郁。
“我不嫁了,微生。”她看着他寒冰似的眼眸。
微生松开她肩膀,一把火猛然烧上胸膛。“你搞什么?拿我玩么?!”
乐香忽然蹲下,蒙住脸,哭起来。从来也没尝过这么挫败的感觉,像打了一场仗,却在最后一刻被击倒,输得莫名其妙,筋疲力竭,一身狼狈。一直觉得哭泣好傻,一直也以为,人活着就要开心,就不要强求,就要找快乐,何必自找苦吃?但是为什么,也会有这么难堪的一刻叫她遇上,她原来也有忍不住泪、躲不开伤心的时候。这莫非是人都该受的,这泪水的滋味,一脸的热,心却冷得发颤。
原来眼泪要淌时,强要忍住,真是不可能。
乐香消瘦的肩膀剧烈颤动,雨中她的哭声、瑟缩的肩膀,把微生的世界震得四分五裂,也把他的心揪扯得四分五裂。
印象中乐香不曾这样慌乱,不曾这样失措,她永远都镇定,好似永远有办法,就连他说要纳妾,也不见她掉一滴泪,但此刻的她竟哭得这般惨烈……
微生沉默,静静俯视她,好像忘记了大雨是怎样无情地不断打湿他们。
半晌,他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他也蹲下来,伸手,将她披面的发拂至腮后,露出一张泪湿的脸。
“乐香?”抬起她的脸,拨开她额上湿透的发,对着她哭泣的眼睛,用着他生平最认真、最严肃的表情,郑重道:“别哭啊,你把我吓坏了。”她在他掌中嘤嘤啜泣,他垂眸,温柔的嗓音像条毯子,将她密密裹住。“我不准,不准你不嫁我!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不能这时才反悔。”将她护入怀中,让她泪湿的脸靠上他肩膀。“乐香,你的身体好冷。”
他的话却好暖,乐香闭上眼睛,张手抱住他温暖的身体。
就是爱上这样的微生,最伤心的时候,他最是温柔,害她眼泪淌得更多。
是大雨把元宵美丽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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