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皈依修行的事,谣言渐渐没了,立春娘再来找女儿要钱,婆子们见了她便冷嘲热讽:“立春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把她卖了也就罢了,还要逼得她当姑子去,你这脏心烂肺的娘,也不怕死了以后下油锅啊。”
立春娘被人劈头盖脸骂一通,气得半死,正要骂回去,那几个婆子撸袖子抡拳头,一副要揍她的劲头,她吓得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下去了。这是九芝胡同,可不是常贵媳妇住的铁锅胡同,她敢在这里骂街,说不定被秦家人打一通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押走,罚上十几二十两银子才给放出来,运气不好,扔到女监里关上一阵子也说不定。
她悻悻地回去,之后只敢打发二女儿过来找立春拿银子。
她自是不知道,常贵媳妇虽然没有把铁锅胡同发生的事告诉罗锦言,但罗锦言还是知道了,不咸不淡地说了她几句,常贵媳妇心领神会,她做事素来不手软,当即便吩咐下去,立春皈依了,就不再是俗世里的人,自是断六根了,断六根还有什么家人?你们也就不用再看在大奶奶的面子上,把立春娘当回事了。
罗锦言则请了三太太出面,求了水月庵的静秋师太,让立春做了在家修行的居士。
罗锦言对夏至说:“也只能先依了她,一时半刻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若是有朝一日她想嫁了,大不了让她到江南去给我看宅子。”
远远走了,谁知道是去落发了,还是嫁人了。
夏至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大奶奶是越来越敢想了。
常四娘这一胎怀得不容易,以前滑过胎,年纪又偏大了,江三太太也说生产时会吃些苦头,可没想到这个孩子倒也懂事,没让常四娘太过辛苦,便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且是个男孩,只是瘦了些。
常老安人不放心新乐的油坊,已经两三年没来京城了,听说常四娘临盆,她老人家急匆匆从新乐赶过来,孩子落草的当天便到了,没去常家,直接来到杨树胡同。
李青风已过而立之年,终于得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见常老安人来了,便请常老安人给孩子取个乳名。
常老安人见孩子瘦弱,担心不好养,便给取了个“留住”的名儿。
李毅收到喜讯,便写信过来,说要和李大舅母一起到京城住些日子,也免得孙儿孙女不认识他们了。
他甚至在信里让李青风在杨树胡同附近给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显然是想在京城长住了。
他已经把扬州的生意交给了长子李青凡,但是以前跟着他的那些老伙计,还总是越过李青凡来找他,他便想借着小孙子出生的机会,到京城住几年。
李青风收到书信很高兴,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件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他在天香楼请了秦珏和常一凡,说起父亲要来京城长住的事来。
秦珏和常一凡几乎异口同声,让他劝李毅谨慎而行。
秦珏道:“江南虽然兵力薄弱,一打就破,可赵宥常年在西北,他想要江南,也是在坐上龙椅之后的事,而十万军从南向北,却也绕开了江南,不外乎是早次江南当成囊中物了,因此目前来看,京城才是两攻一守的局面,反而是江南最安全最稳妥。”
常一凡也是同样的话,他更补充道:“依我看,等到留住壮实些了,你不如就送她们母子回扬州吧。”
李青风当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是不会走的,自家妹妹还在京城,他决不会离开,把常四娘和两个孩子送到扬州却是可行,只是留住身子弱,就是要回扬州也要过了周岁以后。
回到家里,他立刻给李毅回信,不想让父亲担心,他没有把秦珏说的那番话告诉李毅,只是说留住身子弱,大夫说江南的水土更养人,建议等到留住周岁以后到江南住几年,因此若是父亲来京城,住不多久还要回去,长途跋涉太过辛苦。
虽然北有赵宥南有赵奕,西南还有刀海,大周朝战势不断,但是江南就如秦珏所说,事不关已,远离战火,依旧繁华似锦,百姓们对打仗的事情并不关心,收到李青风的回信,李毅并没有多想,李大舅母听说留住周岁后要送到扬州来,更是喜出望外,这会儿就开始张罗着给留住安排院子,她老人家终于又有了一件能花钱的事了,精神百倍地投入进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西边的战报传来,榆林大捷,赵宥大军退出榆林。
自从赵宥占领榆林卫,至今已有两年,榆林卫是九边之一,赵宥此番丢了榆林,对于大周而言意义重大。
而战报上写明,赵宥军之所以大败,主要原因是赵宥被刺,虽然保住性命,但是受了重伤,但当时军中传言赵宥已死,因而士气受挫,很多兵士不战而降。
赵极龙颜大悦,密令邹尚回京。
邹尚在此之前已经刺杀了瑞王赵梓,如今又令赵宥受伤,虽然暴露了行藏,但是却也立下汗马功劳。
第八二六章 白雪词
邹尚回到京城时,京城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不大,但却飘飘洒洒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推开窗子,雪已经停了,院子里一片洁白,元姐儿看着好看,叶氏便不让粗使丫鬟扫雪,让水伯备了马车,她带上元姐儿出去赏雪。
“赏雪回来,祖母教你画雪景。”叶氏说道。
元姐儿眨巴着眼睛:“为什么不能边看边画呢?”
叶氏抚掌大笑,直说好提议,让鸿雁备了做画的用具,又让绮红把那件新缝的猩猩红斗篷给元姐儿穿上。
元姐儿道:“娘说二祖父的孝期刚过,不让穿大红衣裳。”
叶氏道:“你又不是秦牧的孙女,不用给他守长孝,孝期过了就是过了,这里又不是九芝胡同。”
元姐儿嗯了一声,开心地换上新斗篷,跟着叶氏出了门。刚刚走出大门,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少年,穿着藏蓝的棉袍子,手里抱着只瓦罐。
元姐儿微微点头,叫了声“钱哥哥”。
叶氏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少年应该就是钱万的孙儿钱鸿博吧。
钱鸿博也看到了叶氏和元姐儿,他没见过叶氏,但是跟在叶氏身边的鸿雁是见过的,每天都是鸿雁送元姐儿到钱万这里上课,他偶尔回来,见过两回。
他并不知道叶氏的身份,只知道这位是秦家的故交长辈,元姐儿跟在她身边学习琴棋书画,想来也是秦家给女儿请的女夫子吧。
他给叶氏见礼,又和元姐儿说话,元姐儿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瓦罐,问道:“这里是什么?”
钱鸿博道:“这里装的是雪,用来煮茶用的,”
叶氏见他礼数周全,落落大方,便多了几分好感,问道:“想不到钱老还懂茶,这初雪是在树枝上采的吧,大雪天的,难为你了。”
钱鸿博脸上微红,不好意思地说:“祖父对这些没有讲究,这雪是给先生的。”
叶氏笑了,她就说吧,钱万哪有这些雅好。
元姐儿道:“初雪要采梅枝上的才好,我家有梅树,你到我家去采吧。”
叶氏知道元姐儿说的是梅花里老宅的梅树,以前每年下了第一场雪,她都会打发丫鬟到梅花里采初雪。
既然是秦家的地方,她也就不多说了。
钱鸿博推辞道:“不用麻烦秦姑娘了,只要是枝头的初雪就好,邱先生倒不讲究。”
元姐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钱鸿博道:“你教我做木牛流马,我就让人采初雪给你,晚了就没有了,等我画完雪景回来,你告诉我要不要。”
钱鸿博呆住,原来她们家的雪不是白给的。
因为甘泉的原因,钱万不但把与甘泉合作的木牛流马给砸了,自己也再不做了,当然也不会教给元姐儿。元姐儿是从罗锦言那里知道钱万做过木牛流马,便上了心。
去郊外的路上,叶氏对元姐儿道:“做人不能这样,钱鸿博是钱老的孙儿,这不是外人,你给他点雪沫子那是应该的,哪能提条件?”
元姐儿不说话,撩开车帘一角看外面。
叶氏以为她生气了,正想哄哄她,元姐儿却忽然转过身来,一脸严肃:“不是提条件,是各取所需。”
叶氏哭笑不得,却又发现无法反驳,各取所需这个词还是她教的。
祖孙俩一起画了一幅雪景,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回到甜井胡同,元姐儿的小手揣在暖烘烘的狐皮焐子里,脸蛋白里透红,水灵灵的,她兴致勃勃地对叶氏说:“哥哥说下雪天打猎最有趣了。”
叶氏莞尔,小丫头是想去骑马了吧,前阵子她带着元姐儿出城遛马,元姐儿很高兴。
她摸摸小孙女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笑着说道:“叶祖母对这附近不熟,还要问问你父亲,看看哪里有野物。”
秦珏让她们单独出去才怪。
元姐儿使劲点头,笑容如冬日暖阳般灿烂。
她们的马车刚刚停到门口,就看到钱鸿博步履匆匆地走过来,叶氏可不想跟着孙女一起胡闹,她冲着钱鸿博笑了笑,便进了大门。
元姐儿气定神闲地站在离大门一丈开外的地方,抿着小嘴,等着钱鸿博开口。
钱鸿博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递到元姐儿面前:“这是木牛流马的做法,这是我照着以前祖父教我的写出来的,和古书上的记载不太一样,祖父说你有一双举世无双的巧手,你照做应该能做出来,这不是我教你的,是你自己学来的。”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祖父不想提的东西,我是不会教给你的,你想自学,那就自己学吧。
元姐儿展开那几张纸,见上面不但有字,还有图画,最后一张字迹未干,显然这是他临时现写的。
元姐儿冲着钱鸿博曲膝行礼,却没提一个谢字,你说了不教我,我当然也不谢你了。
她道:“你今天都在吗?”
钱鸿博道:“邱先生放了我一天假,我今天都在的。”
元姐儿没有再说话,转身跑进了院子。她一进院子,便就打发绮红去梅花里采初雪,又悄悄地道:“你多采一些,叶祖母也喜欢。”
绮红没听说叶氏喜欢用雪水煮茶,问道:“大姑娘怎么知道的?”
元姐儿嘻嘻地笑,笑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儿。
叶氏是不用秦家东西的,可小孙女让人给她采来的初雪,她却无法拒绝,如果说不要,那多伤孩子的心啊。
下午,元姐儿去钱万处上课时,给钱鸿博带了三罐子初雪和一匣子梅蕊。
钱万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一角堆了一个大雪人,憨态可掬,怀里还抱着一把铲雪的铁锹,而且这个雪人,五官清晰分明,竟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
元姐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围着雪人左看右看也看不够,鸿雁也很惊讶:“雪人见得多了,可奴婢还是头回看到这么精致的雪人。”
元姐儿笑道:“还差一个汤圆,汤圆也是白的。”
“元姐儿,你想吃汤圆了?那个谁谁谁,让灶上煮碗汤圆端过来,不,煮三碗。”钱万走出来,没头没脑地接过话茬儿。
第八二七章 男儿泪
这两天下雪,早上雪停了,罗锦言便派人到甜井胡同,看看房子地龙热不热,存的吃食够不够。这拨人回去,下午的时候夏至便带了一车东西过来,除了银霜炭、粮油吃食,还有一筐小黄瓜和一筐水萝卜。叶氏很高兴,把小黄瓜和水萝卜各装了半筐,给钱万送过去。夏至听说元姐儿在那边上课,便亲自送了过去。
临来的时候,大奶奶叮嘱过她,一定要见到元姐儿。
并非是罗锦言不放心元姐儿在这里住得不好,而是她要让元姐儿感受到母亲的关爱。自从元姐儿住到甜井胡同,罗锦言要么亲自过来,要么也会打发身边体己的丫鬟婆子过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
夏至到的时候,钱万正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堂屋里吃汤圆。夏至没有多留,见了礼便告辞了,元姐儿却叫住她,把她拉到庑廊下:“我要做木牛流马了。”
夏至可不知道什么是木牛流马,她把元姐儿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罗锦言。罗锦言却发起愁来,她拿了纸笔写写画画,最后把笔扔下发起呆来。
夏至不解,问道:“大奶奶,有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罗锦言点点头:“你知道元姐儿让你带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夏至道:“不是让奴婢转告大奶奶,大姑娘要做那个什么马了?”
罗锦言笑道:“木牛流马不是小物件,地方小了不够用。那个小东西是让我给她置办像钱老那样干活用的屋子。一间屋子肯定是不够,还要有一间放材料和工具的,还要有打下手的,叶夫人与她同住,自是不能受到打扰,所以这屋子还要与叶夫人的住处隔开。”
夏至终于明白了,如果是在柔风轩里,整个院子都给大姑娘折腾都行,可是甜井胡同的宅子原本就不大,勉强能挤出一间来,可大姑娘又是砸又是锤的,叶夫人也就别想清静了。
罗锦言想不出来,索性让人叫来了方显胜,把这件事交给他。秦家供养了两位造园子的工匠,方显胜和那两人商量后,又到甜井胡同实际看过,除了把叶氏和钱万之间的那处宅子买下来打通,别无他法。
秦珏知道了这件事,也没和罗锦言商量,就让方显胜去办了,把中间那处宅子买下来,和叶氏的那处打通了,给自家闺女用。
西北和南方都在打仗,京城里没有官身的富户,很多都想卖掉空置的宅子,换成金银傍身,因此方显胜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处空宅子买了下来。如今天寒地冻,不适合整修房子,请了风水先生给看过以后,加了一道月亮门,简单粉刷了屋子,给元姐儿做了工房。只等春暖花开,再把这里好好修缮一番。
张氏来串门时过去看了,回来后对罗绍说:“惜惜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了,玉章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元姐儿这事,换个别的人家,怎会由着当娘的这样纵着,可见玉章对惜惜不但宠爱,而且还信任。”
元姐儿是女孩儿,大多人家会不惜余力让女儿学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却不会让她学这些匠人的事,更何况还要买间宅子给她用。
罗绍对这个女婿一向满意,此时听张氏这样说,他打从心眼里高兴,第二天就揣了自己新得的几样好东西,到明远堂找女婿喝酒去了。
邹尚如今已经是正式的锦衣卫指挥使,风头一时无两。京城里人多嘴杂,秦珏约了他和骆淇去通州庄子里烤肉。
他们去的通州庄子并非是秦珏养死士的那一座,而是罗锦言的陪嫁。
说起榆林卫的事,邹尚一声长叹,对秦珏道:“如果没有你派去的张长春和张广胜,我这条命就交待了。”
他一共行刺六次,其间他受过两次重伤,跟着他去榆林卫的锦衣卫有五十人,最后和他一起回来的只余四人,其他人全都战死。
“赵宥心思缜密,非常人能及,我行刺六次,除了刺杀赵梓的那次以外,其余几次连赵宥身前三丈都没能进入。最后这一次也是侥幸,唉,就是圣上没有召我回来,我也不想留在榆林了。”
邹尚说到这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五十个兄弟,死了四十多人,这场刺杀,终究还是输了。
他出人头地了,可那四十多人却再也活不回来了,其中就有从小跟着他的海子。
一杯热酒下肚,邹尚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忽然说道:“玉章、阿淇,咱们都是从小认识的,你们说我是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