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也不想让女儿走向极端,她希望女儿能像她一样,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如果遇不到,那就要像张氏和叶氏一样,把那个男人一脚踢开,离开那潭死水,活出自己的山清水秀。
罗锦言和女儿说着体己话,秦珏却独自一人,坐在楚茨园外的凉亭里。
冬天的凉亭分外萧索,已是掌灯时分,看着不远处的大红灯笼,秦珏心里空空荡荡。
他不想问楚茨园里的那个人,曾经做过什么。
他从芝麻胡同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地想要问个清楚。
可是真把秦烨关在里面,他却又不想问了。
惜惜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理解叶氏当年的决定。
他却不理解,他觉得换做是他,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现在他明白了。
对于叶氏而言,秦烨让她冷透了心,她甚至已经懒得再看那男人一眼,更不想与他理论了。
此时,他也是这种感觉。
他在凉亭里坐了许久,一个瘦削的身影由远及近,蹑手蹑脚走进凉亭,来的是竹喧。
竹喧拿出一只层层包裹的布包,里面是三块热腾腾的米糕,都是小小的一块,一口就能吃下。
“大爷,大奶奶让小的给您送来的,她叮嘱只送几块,您一准儿就能吃了。”竹喧小心翼翼地说道。
秦珏微怔,问道:“大奶奶回来了?”
竹喧道:“是大奶奶让翠羽姑娘代她吩咐的,大奶奶还在杨树胡同呢。”
秦珏微笑:“翠羽还说什么了?”
竹喧道:“翠羽姑娘还说,大奶奶说人之所以睡不着时喜欢胡思乱想,那是因为闭着眼睛或者熄了灯,什么都看不到,待到天光大亮时,能够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自是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秦珏想了想,不由莞尔,伸手捏起那三块米糕,放到嘴里吃了。
竹喧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大爷心情不好,会把他踢出去。
只是三块小小的米糕,还不够充饥的,但是秦珏却觉得,方才还是空空荡荡的心里,此时却被充溢得满满的。
他抬头看着暗蓝的夜空,冰凉的空气里有淡淡的梅香,他的心和他的大脑都为之松懈下来。
虽然还没有天光大亮,但是他耳聪目明,同样可以亲眼看到,亲耳听到。
那人就在楚茨园里,他没有必要自己坐在光秃秃的凉亭里胡思乱想。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大步走出凉亭,向楚茨园走去。
秦烨的书房里漆黑一片,秦烨枯坐着,依然维持着秦珏在这里时的姿势。
今夜多云,没有月亮,廊下已经掌起灯笼,灯光透过窗子上的高丽纸照进来,秦烨能清楚看到,紫檀木几案上那凸起的地方。
那是匕首的刀柄。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秦珏在他面前动了刀子。
虽然这一刀是扎在木头里,可是对他而言,却像是扎到他的心上。
这般狠戾,哪里有半分秦家子弟的儒雅。
秦珏是像极了赵家人吧。
那个弑父弑兄的家族。
忽然,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秦烨转过身去,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秦珏。
他的身影模糊而又笔挺,就像一棵临风的树。
第七二七章 你不配
楚茨园里静寂无人,庭院深深,大年初二夜里应有的热闹祥和,在这里只是一室寂静。
秦珏缓缓走进门来,身后的木门无声地关上。
他望着独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祖父让你娶了我娘,又生下我这样一个儿子,真的是委屈你了。”
秦烨一怔,没想到秦珏会给他这样一个开场白。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一次看到秦珏的情景。
刚刚出生一天的孩子,倔犟得瞪着他,他觉得那样子很熟悉,直到很久以后才想起,叶氏也是这样瞪着他。
他苦苦一笑:“不委屈,你母亲血统高贵,你天资聪颖,就像你祖父所说,能有你们这样的妻儿,是我的荣幸。”
秦珏冷笑:“祖父还曾说过,你聪而不明,智而不慧,把秦家交到你的手上,祖父原是不放心的,好在上天对秦家垂怜,赐给秦家我娘这样的宗妇,若我娘还在秦家,长房子孙可保三代昌盛,可我娘不在了,祖父说他只能用余生来教导我,让我不至于像你一样,枉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也是眼瞎心瞎,难堪大用。”
秦烨大吃一惊:“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谁告诉你的?”
那天晚上的谈话,只有秦老太爷和他知道,秦老太爷就算再宠孙儿,也不会告诉秦珏吧。
秦珏自嘲地笑了:“我到处找不到我娘,你们都说我娘死了,我不信,看到祖父和你进了书房,我便藏到书房的窗外,管三平其实是看到我了,可是他不敢过来抓我,因为他若过来,少不得会听到一句半句的,所以他只好假装没有看到。那天祖父对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可惜他并没有说我娘是生是死。。。。。。我的记性很好,二十多年了,依然能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所以后来你才理直气壮让本家的宗亲为你撑腰,不让你二叔父进祠堂?”秦烨问道。
秦珏无奈地笑了:“那时我还小,以为你是个没本事的,被二叔父威逼,才不敢对我好。。。。。。后来我知道了,你虽然做人没有担当,但是也不用受到二叔父的压制,你是根本就想借助二叔父之力束缚我,捆住我的手脚,想让我吃些苦头,心甘情愿放弃秦家家主之位,老老实实做个碌碌无为的世家子弟,我说得没有错吧?”
他没有告诉秦烨,他认识罗家父女之后才知道,原来父亲对子女的爱,是不受身份地位家庭环境而影响的,无论是遇到风浪还是苦难,父亲都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子女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而他的父亲,却眼睁睁看着秦牧压制他,吴氏捧杀他。
如今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父亲保护的青涩少年了,他也做了父亲,他越发明白这个道理。
屋内又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秦烨才开口:“你娘。。。。。。她是不是想回来?”
秦珏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秦烨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别担心,我娘不会再踏进秦家大门了,这秦家大太太的名头,她不希罕。所以你的后半世,会安安静静,心安理得,不过你也别想着学二叔父续弦,祖父说过,没有哪个女子配作我的继母,我现在也告诉你,除了我娘,也没有第二个女子配作罗氏的婆婆。且,以后你也不要再提起我娘了,你不配。”
秦烨差点没让秦珏的话给噎死。
他也没想过续弦啊,前两次续弦早已让他心灰意冷,如果当年他硬撑着没有答应迎娶叶氏,也不会让陆氏在九泉之下还是委委屈屈。
秦珏冷眼看着他,忽然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了,秦琅前些日子死了。”
“什么?秦琅?他。。。。。。他怎么死的?”
关于秦琅的事,秦牧自是不能隐瞒太久,毕竟后面的几个弟弟还要成亲,因此,秦牧只说秦琅在游学期间惹了麻烦,和一个女子私奔了。
早前秦瑛和风尘女子纠缠不清,九芝胡同里人人知道,这样一来,孪生兄弟秦琅和女子私奔,几位叔伯全都深信不疑,再说,但凡是世家大族,哪家没有几件这样的事,也就是为了脸面,齐心协力瞒着外人而已。
因此,秦琅的事情,在九芝胡同里便成了不可说也不能提的秘密。
现在忽然听到这个消息,秦烨吃惊不以。
秦珏微微一笑:“对,他死了,我杀的。”
他看了秦烨一眼,虽然没有灯看不清楚,他也能想像出秦烨的一脸死灰。
他淡淡地道:“他毕竟是秦家嫡出子孙,我没有让下人动手,在通州的秦氏祠堂里,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亲自行使了家法。”
秦烨倒吸一口冷气,秦家不是没有处置过不孝子孙,可是要亲手去做,秦珏对秦琅是有多大的仇怨啊。
“他是你的堂弟啊,你们是一个房头的堂兄弟,你下得去手吗?”秦烨问道。
秦珏笑了:“你虽然不待见我,可我也是你儿子,你能对自己的孙儿下手,我为何不能弄死秦琅呢?是祖孙亲近,还是堂兄弟更近呢?”
秦珏不会告诉秦烨,他原本是想让护卫们动手的,可是秦琅出言侮辱了罗锦言,他这才亲手结果了秦琅。
秦烨呆在那里,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我对玄一道确实感兴趣,玄一道的十八种符咒我全都认识,可却没有入教,当然也不会画符。”
就像是佛经一样,佛经摆在那里,很多人都看过,可是却并非每个读过佛经的人,都会出家做和尚。
“那不是你画的?”秦珏问道。
秦烨叹了口气,外面真是安静啊,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府里的哥儿们会带着小厮们在园子里放烟花放鞭炮,整个正月里,九芝胡同各个房头,都没有安静的时候。
可是今天也太静了。
想来是都知道他被秦珏幽禁了吧,这里是长房,而他还顶着秦家家主的名头。
所以此时此刻,九芝胡同上上下下,都在静观其变。
“这道符不是我画的,但。。。。。。但却是我请人画的,只是我不知道竟然会放在三月身上,我原是要放在你娘的衣冠墓前。。。。。。我知道你在通州留了人,每天都去你娘坟前打扫,如果在你娘坟前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定会立刻送到你的面前。”
第七二八章 不敢为
秦家祖籍在陕西,早在前朝时便已是名门望族,烈公追随太祖举事,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为了让秦家不至于被抄家灭族,烈公下定决心之前,他们这个房头便主动分宗,并且离开陕西暂居太原,大周立朝后,烈公这一支便在京城落籍,并在通州买了祭田,盖了祠堂。
自烈公之后,秦家在京城的这一支,祖坟便在通州,叶氏的坟也在通州,不过也只有几个人知道,那里其实只是叶氏的衣冠冢。
秦家墓园里有守墓人,秦珏又另外派了一个人每天去叶氏坟前打扫,后来确定叶氏还活着,他便觉得那座坟萦很是碍眼,可是又不能把坟平了,所以索性不去管了,可是但凡是去过秦家祖坟的,都知道他派人守护叶氏坟萦的事情。
听说秦烨原是要把那道符放在叶氏坟上,秦珏的火气腾的就上来了:“你就这么恨我娘,连她的坟墓也不放过?”
秦烨讪讪:“那坟里是空的,她又没有死。”
秦珏气得把脸扭到一旁,不想看他。
秦烨只好继续说下去:“或许你不会和我说实话,但是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南方的叛乱和。。。。。。和厉太子所生的皇太孙有关。别人或许不会想到他的头上,因为他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去多年,但是我知道他还活着,你娘毅然决然地走了,一定是去投奔他了。当年他们兄妹本可以在东瀛苟且偷生,平安渡过余生,可他们却甘冒奇险回到中原,肯定是有所图谋。你娘。。。。。。她不是普通女子。”
“但是秦家百年基业,不能因为一个女子而断送,可是你祖父却一意孤行,那时你三叔父也没有定亲,秦家各个房头都有适龄的,可你祖父却逼着我。。。。。。我知道他老人家的想法,他是要把秦家和赵奕捆在一起,让秦家的下一任家主,流着赵家的血。”
“十万军造反,虽然没有打着赵奕的旗号,可是他们却挟持桂亲王赵熙废掉今上,我想像不出,如果不是赵奕,还有谁会这样做,赵熙是今上唯一活着的儿子,赵奕是要让今上骨肉相残,断了他最后一点骨血,这是为了报复今上连厉太子的两个幼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吧。”
“今上想不到幕后的人是赵奕,满朝文武也想不到,但是我能想到,因为我知道赵奕还活在人世。”
秦珏冷笑:“我知道我娘的身世,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烨叹了口气:“以前你总是对你娘的事情不依不饶,这一两年反而不提了,我便猜测你定是查到什么了。”
秦珏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有这么不堪吗?连秦烨都能看出来?
不过仔细一想,秦烨说得倒是也对,自从那年在红螺寺里,罗锦言把叶氏的身世告诉他后,他确实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甚至也没在秦烨面前提起叶氏。
从小到大,他为了要让秦烨膈应,只要见到秦烨,都会提起他娘来,忽然不提了,别人看不出来,秦烨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不想再说起自己的疏漏,问道:“你说你没有让人把那道符放在三月身上,那么这件事你是让谁去办的?”
秦烨呆怔一刻,才缓缓说道:“三月上我的孙儿,那道符又是镇小鬼的,虽然不会伤害三月,可是三月还是小孩子,我怎会那样做?”
“眼下多事之秋,京城里乱成这样,我担心是你搞出来的,不论坐在龙椅上的是赵奕还是赵极,我们秦家都不想掺合,我不想让你为了帮助赵奕,断送了秦家。你在京城里兴风作浪,万一被查出你娘的身世,那么今上便会知道十万军幕后的人是谁,也会第一个灭掉秦家。”
“你偏又在这个时候进了刑部,我怕你又有所图。我在潭柘寺里认识了两位玄一道的门徒,恰好知道玄一道有道镇小鬼的符咒,我便想了这么一招,请他们帮我画了一道符。听他们所说,玄一道的徒众名字中都有一个承字,我想起凤阳先生张谨有个表字,就是叫张承谟,我为此试探他,说是那两个江苏来的学子要与我谈论玄一道的事,请他也一起过来,他那人最喜欢这些奇经之论,可那次他却一口回绝,倒像是要避嫌。我便猜到他可能也是玄一道的人,只是自英宗之后,玄一道势微,他盛名之下,不想被人知道而已。”
“你看到那道符,一定会拿给他看,他便会告诉你,那道符的作用,以你的聪明,定能知道这是要用你娘的身世来威胁你。”
秦烨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秦珏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难怪祖父不敢把秦家交给你,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做事却是畏畏缩缩,在明你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全无方正之气;在暗你畏首畏尾,还不如我二叔父那样的真小人,狠角色。你想告诫我,那只管和我开诚布公就行了,你做这些下作的事,就是想让人来钻空子吧。”
秦烨面红耳赤,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叶氏站在他面前,一脸倨傲地对他说道:“你若是忘不了陆氏,那只管在家里摆上她的牌位,逢年过节让儿子给他磕头就是;你若是想娶你表妹,要么让我允你纳妾,要么干脆和我和离,把她明媒正娶过来。你若是这样做了,我还敬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只会让我齿寒,让我恶心,秦家于我有恩,我把儿子留下,不让他跟我颠沛流离,我告诉儿子了,让他以后听他祖父的教导,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果然是母子,隔了这么多年,说出来的话也是大同小异。
秦烨只觉胸口一阵憋闷,像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想咽咽不下,想吐却又吐不出,这就是他的儿子,叶氏生的儿子,秦老太爷精心培养出来的,若是秦老太爷还活着,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会怎么想?他的孙子软禁了自己的父亲,咄咄逼人,就像是在审问犯人。
黑暗中,秦珏没有去看他的脸色,继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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