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健青苦笑,夏心夜道,“没有我,师兄勉强可以中立,是因为孟小显凭借的,是皇上杀我爹的仇,还有你们昔日的朋 友之谊。而皇上挟制师兄的,是二娘和依儿的命。两相制衡中,给师兄一个喘息的缝隙。但是我一出现,便不同了,即便师兄你为了我向皇上选择妥协,孟小显也绝对不依,他报爹爹当年救命之恩留我一命,但也只能是他带我走,然后用我让你听命于他。”
陆健青道,“我不是没想过,可眼睁睁看你死,我做不到。”
夏心夜道,“师兄才糊涂,我已经无处可逃,师兄你不道破我身份便罢,一旦道破,怕连你也凶多吉少了!我死后,皇上焉能再留你!”
陆健青道,“不,师兄一定要护着你,我宁愿效忠安平王爷,只要他让你走,让孟小显带你走,也可以。”
夏心夜道,“现在王爷,也救不了我。”
陆健青道,“可以的!你看,”他将一粒纯黑的药丸放在夏心夜手上,说道,“这是假死药,人服了一个时辰,便四肢僵硬,停止心跳呼吸,只需安平王爷对外说将你赐死,找人验过尸,瞒了过去,然后运走你就是了。”
夏心夜望着那药丸,一时心思转折,摇头道,“不行。”
陆健青道,“为什么!”
夏心夜道,“二娘最擅长这些奇巧的毒药,我们师出同门,瞒不过去。何况,皇上动杀心,手下不仅仅是二娘一个人,奇门异士养了不少,假死药并非天下独绝,定会被识破。届时被冠以欺君,谁也逃不掉。”
夜幕时分,孟小显从密室出来,神色复杂地看了夏心夜一眼,和陆健青耳语几句,匆匆离去。卫襄奉命送晚饭进去,却是近一个时辰才出来,对夏心夜说,王爷请。
夏心夜一进密室,厚重的石门便在她身后自动关闭。一室幽暗,秦苍正拿着烛火,背对着她看地图。
烛光跳动着,照亮三尺见方,他的身姿,伟岸,英挺。
秦苍听到她进来,也没回头,仍旧专注地在盯着地图某处看,夏心夜在小桌旁沉静地等他半晌,听秦苍头也不回地唤她,“卿,过来。”
夏心夜走过去,在秦苍身侧站定,秦苍苍劲的手指在北方十二州处划了一个大圈,对夏心夜道,“就是这一片地方,被北狼攻占。卿觉着,他们打到京城,要几天?”
夏心夜道,“奴婢,并不懂行军打仗。”
秦苍又用手指指了十二州周边的几个地方,说道,“卿再看,这几个地方,大周都布有重兵,”他的手指重点在边疆最北处停住,说道,“在这里,说是与北狼交战,溃不成军,让北狼从此长驱直入,以烈火燎原之势攻占十二州,但却是给自己留下了这溃不成军的十万大周精锐做尾巴。”
秦苍比划着,对夏心夜道,“卿看,北狼占据十二州,实则被大周前后包围,当然大周这支十万精锐,正卡在中间,也是被北狼前后包围。这么诡异的战局,” 秦苍笑,“卿看着像什么。”
夏心夜道,“彼此利用却互不信任,相互对峙平衡,稍不合作,便会鱼死网破。”
秦苍道,“错,即便出了岔子,鱼会死,但网也不会破。即便破,也是掌控之中的破损,可以补。我大哥一向行事谨慎,如此凶险的事,他没有十足把握,绝不会做。”
夏心夜默然,秦苍道,“北狼强弩之末,绝非我大周对手,只是有我在,北狼便不是他的死敌,而是他手中的利剑。”秦苍一下子便笑了,伸手勾起夏心夜的脸,言笑道,“当年他用北狼设了一个局,得到了他的江山天下,而今他又设一个这么深的局,却只为要卿的命,卿,怕吗?”
夏心夜抿了抿嘴角,浅浅地笑。秦苍道,“那夜我明了你的身份,问你为何不跟你师兄走,你说,走了事情会更糟,我说会有多糟,你跟我说的头头是道。但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你没走,却还是一样的糟。”秦苍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恨只恨你师兄和孟小显愚氓,弄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夏心夜道,“他们不是愚氓,是放不下我,也放不下王爷。”
秦苍道,“那便怪依儿是你命里克星,没有她,引不来韦芳如,不惊动我大哥,便或许什么事也没有。”
夏心夜笑道,“可王爷要娶我,怎么会不惊动皇上。”
秦苍了悟般道,“也是啊,那这说来说去,终是我害了你,有今日结局,也在卿预料之中么?”
夏心夜道,“难道,不是在王爷的预料之中吗?”
秦苍笑,移近手中的红烛,半眯了眼细细打量着烛光里那张俊美的脸,然后烛火一倾,一串烛泪扑簌簌落在夏心夜的额上。
夏心夜闭上眼痉挛,却没有过多的躲闪。
秦苍俯身吻上她的唇,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蜡烛落地,光亮倏忽而灭,一片抵死的黑暗。
秦苍在黑暗里对她说,“卿遇事通脱冷静得可怕,卿可曾,真爱过我吗?”
第五十章 如约
夏心夜闭着眼,被秦苍腾空横抱起,黑暗如同带着某种压力,水一般,向她的呼吸肺腑间灌漫而下。
耳边亦是死寂,除却那个男人的呼吸,没有风,没有任何哪怕是极其细碎的声音。
她被放置于床榻上,他的整个人压下来,抬起她的下颔,凑在她耳边的唇已滚烫,却是没有动作,只等她回答。
夏心夜的双臂,温柔地环住他的腰,她全身心放松在他身下,仰面,任秦苍的手指沿着她的下颔顺着颈项,滑下。
细细的痒,撩拨而爱弄的触感,秦苍轻声道,“嗯?问你话呢,卿爱过我吗?”
夏心夜闭目浅浅笑,任他的肩抵在自己的胸膛上。
“奴婢日夜承欢于身下,妩媚娇吟,没有爱,王爷是认为,奴婢尚是青楼人尽可夫的尤物吗?”
秦苍掐着她的脖子,半笑半怒道,“该打!在我面前也敢这么尖酸刻薄!”
夏心夜言笑道,“世事险恶清苦,再无爱无欢,如何熬得过,我又如何活。”
秦苍便很是怜惜柔软地,吻了吻她,在她的耳鬓间温存地厮磨。
夏心夜道,“我娘对我说,爱如花开,只要条件适宜,阳光雨露,它该开时便开了,心其实也挡不住。”
秦苍咬着她嘴唇的牙尖突然停了,抚着她的额发,喃声道,“如花开吗?”
夏心夜道,“是,如花开。秋千架上,携手花旁,一茶一饭,一针线,一发丝,我们如神仙眷侣寻常夫妻般厮守着,奴婢,爱有何妨。”
秦苍顿时下手轻柔,展开胳臂与她十指相扣,温言唤道,“卿,好宝贝儿。”
夏心夜在他唇边妍美而笑,轻声道,“何况生而有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无爱,还何必生?”
秦苍吻着她的唇和鼻尖,怜爱笑道,“卿骗我。卿事事洞若观火,人太通脱便无情,明察秋毫之末,往往不见舆薪。卿早就不会爱,也不敢爱了吧。”
夏心夜搂着他,静静地张开眼望着他。黑暗中他脸的轮廓已然白皙而分明,夏心夜嫣然笑,柔声道,“王爷真错怪奴婢了,奴婢不是不敢爱,不会爱,奴婢只是爱便爱了,谁不爱我,都没关系。”
秦苍一滞,看她的目光,在黑暗里便突然厚重而深邃。
夏心夜攀着他的脖子,高高地仰起头贴着秦苍的脸,闭上眼,笑如丝,柔声道,“奴婢的爱如昙花,为王爷绽放开,即便转瞬寂灭,也不算辜负与王爷在一起的岁月。还是王爷,觉得奴婢爱得还不够多,做得还不够好。”
秦苍突然唏嘘,抱紧她叹气道,“胡说,什么昙花,卿分明是罂粟,让人中了毒,还上瘾。”
他解开了她的衣,望着幽暗中美丽的胴体,柔声道,“只是卿的毒,却是我唯一的药。”
秦苍的手指熟稔地在她身上轻拢慢捻,见夏心夜只温顺承受,俯身啄吻了下她的唇言笑道,“卿又不解风情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给你家王爷,宽衣吗?”
原来,他还真不用她做这项工作。夏心夜的十指停留在他的腰间,却突然间,心如鹿撞。
秦苍纠结着她,炽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唇间的话已然几分含混,“小笨蛋,你能不能快点!”
袍子,亵衣,一件件往下褪。秦苍却只管耐心细致地,在她的身上温柔撩拨肆意爱抚。
然后挺身顶进去,既深,且狠。
蹙眉,闭目,一声清浅的娇吟。夏心夜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温柔而水润地包裹住。
秦苍喉间的声息混浊而舒坦,他闭上眼俯身将她紧紧地抱住,紧紧地抱,发出一声抵死缠绵的叹息。
“我真想,就这样死在卿身上!”
被秦苍抱在怀里,一出密室,顿觉满眼光华璀璨。
月光,星空,夜色中的花园如同散碎的明珠般芳香而静美。
他们踏过花园的小径,秦苍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住。
花如雪,浓郁沁人的香。飘落的槐花静悄悄的,细碎而轻盈。
秦苍便抱着夏心夜,在这棵参天的古槐下站了很久。他们相依偎着,举头望月,任凭发间衣上,皆是芳香的碎屑。
秦苍便也没有了沐浴的欲望,他便索性在槐树下坐下来,搂着心夜的肩,盈盈笑望着夏心夜在落花月光里皎洁的容颜。
轻轻地吻她,搂着她,亲密无间的。秦苍贴着夏心夜的脸,夏心夜回抱住他,他便笑了,话里的温柔是一种于他很陌生的味道。
“我突然有话问你,卿告诉我好不好?”
夏心夜搂着他道,“好。”
“卿幼年,是林先生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一夕变故,遭此惨祸,一般人怕就是该寻死了,我就是很奇怪,你是怎么活下来,还活这么好呢。”
夏心夜道,“我六岁那年,家里不慎起火,我被困在火里,我娘拼死护着救出我,却从此容颜尽毁,想必王爷,是知道的吧。”
秦苍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
“从那一天起,我爹,便再也没进我娘的房间一步。父母失和,可我当时却未曾有任何感知,王爷知道是为什么吗?”
秦苍道,“为什么。”
夏心夜一笑,“因为我娘,从未有任何悲戚,所多的,不过就是一层面纱而已。她做着她从前的事,该笑时笑,该言语时言语,该照顾我和师兄,便照顾我和师兄,在我爹面前,也是一切如故安之若素。直到我爹娶了二娘,我才知道父亲的冷落,问我娘,我娘说,与男人的爱,便宛若花开,花开终有谢,得欢愉时便欢愉,无欢愉时莫悲戚。”
秦苍突而默然。
夏心夜道,“后来我娘病入膏肓,她知道在她死之后,我必得不到二娘的善待。有一天她便问我,呦呦,如果娘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当时,眼睛含泪,便低着头哭了。娘说,呦呦不用伤心,有生便有死,人活一世不容易,死要死得从容漂亮些,太伤心,便没意思了。我当时懵懂,对娘说,我还有爹爹。娘问我,若是没有爹爹呢,我说,那还有师兄。娘对我说,若是,师兄也没有呢?我便不说话了,心里很害怕。娘抱着我说,傻孩子,你还有你自己啊!”
夏心夜在秦苍话里仰头笑,说道,“娘后来,常带着我出去,遇病痛,遇穷苦,遇被打骂欺辱的人,乃至遇青楼妓女,娘便问我,如果你是他们,你会受得了吗?我当时抓着她的衣衫,直往她身上躲,娘便对我说,这世上的苦,千千万万种,厄运加身,它不管你是谁,也不问什么该与不该,所有别人能受的,我也应该能,别人不能受的,我也能。
“娘说,遇到什么问题,便去解决什么问题,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留恋当初,她在很多苦人身上,为我讲说,怎么做,便会快活一点。她说无论如何,人只要足够聪慧,便会足够幸福。”
秦苍望着她,眼眶有点湿,抚着她的眼角,似乎要看透她的骨头里,“那卿,幸福吗?”
夏心夜道,“又有什么不幸福。二娘荼毒我,以为我会死,可我活了。在青楼,逃出去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我十二岁的女孩子,逃出去也不知道怎么活。有人死,有人被打得鲜血淋漓,鸨母问我为什么不哭闹,我说,已然残花败柳,出去也嫁不到好人家,她便最是疼我,叫我学艺先做清倌人。嫁与萧慕然,主母善妒,我又无意间撞见他的妾与他父亲私通,不做鬼妾,也早晚是死。我做了鬼妾,不是也有王爷你,疼我吗。”
秦苍将她搂得更紧,却没说话。夏心夜道,“人的痛苦,不过就是因为不甘。可是命运强悍,也不会因为你不甘而改变,倒不如顺应,徐有所图,而享受当前。想来我一生多舛,娘教我的这个道理,让我受益匪浅。”
秦苍道,“卿,是劝我吗?”
夏心夜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奴婢无意教训王爷,只是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十岁的孩子,她却要撒手人寰。所说的话,因为太过纯良,所以适合所有人听。”
秦苍低着头,顶在她的额上,轻声道,“我非卿,我做不到。”
突然,传来远远的笛声。悠悠然,如怨慕。两个人身体一僵,但转而舒缓,秦苍抚着夏心夜的头道,“是你师兄。”
夏心夜偎在秦苍的怀里“嗯”了一声。槐花细密如雨,月色如霜,那笛声便在夜空里,空明而悠扬。
那是一个很明媚而慵懒的午后,秦苍和夏心夜正对坐喝茶,噪杂声远远而至,两个人顿住,相视一眼,继续喝茶。
小半个时辰,卫襄失色地飞跑过来,秦苍侧首,示意他说。
卫襄气喘道,“数不清的人,将王府团团围住,皇上銮驾被困,成千上万的人,跪请皇上下旨,要,要处决夏姑娘以平北狼之祸。”
秦苍静不作声,卫襄道,“皇上銮驾不行,宣召王爷见驾。”
秦苍放下茶,起身道,“那走吧,见驾。”
他竟看也没看夏心夜,卫襄怔住,看了夏心夜半晌,才匆匆追上。
激愤的人群,终是为秦苍让出一条路。秦苍面见永煦帝的时候,永煦帝高居舆驾之上,秦苍跪居万民之中。那是一个很宏大的背景,那两个人,都很渺小。
不说话,万民的哗乱一时停于寂静。
“二弟……”
“臣知道。”
永煦帝欲言又止,秦苍冷静自若。一时又无言。
等许久,不知是谁带头,围聚的民众一齐跪向秦苍,齐喊,“求安平王成全!”
秦苍还礼,笑道,“众位如此大礼,小王受不起,事关国家社稷,请皇上裁夺便是。”
永煦帝高居上位,面青白,不语。
秦苍道,“臣有一个要求,求皇上答应。”
永煦帝道,“什么要求?”
秦苍道,“心夜名为鬼妾,但毕竟是臣未过门的妻子,臣请求,由皇上监刑,死后以王妃之礼安葬。”
永煦帝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安不祥的预感,事情诡异,但到底哪里诡异,却又说不出来。
永煦帝同意,然后看着秦苍谢恩,起身,在万民之中一转身,背影英挺孤单。
秦苍坐在空旷的厅堂里,看着夏心夜梳洗一新,低眉委婉地从外面的光影中缓缓地走过来。
仿似花开,又仿似有尘封的往事,已发黄,已褪色,已薄脆,但却宛如幻觉般,在时光里,飘忽地行走穿梭。
她严妆,华服,大气端庄,静雅明妍。
秦苍望着她,一步步,到眼前来,在他前方站定,端端正正地跪行大礼。
“奴婢夏心夜,拜别王爷。”
秦苍没有叫她起来,而是缓缓地,在她面前跪坐下,弯腰,额触地,还礼。
夏心夜倏而战栗。秦苍扶起她,抚着她的脸笑言,“千江有水千江月,失去卿,世上便再无明月。”
夏心夜垂首道,“明月常有,活泉难得,王爷心有活泉,自有明月照影来。”
秦苍摇头莞尔,“生离死别,卿,舍得吗?”
夏心夜道,“如家母所说,人活一世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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