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吏出身的李严和县吏出身的邓芝一起劝阻道:“主公,邺城乃天子脚下,有您与御史大夫田大人在,周边县乡各级官僚又岂敢胡乱行事,但那些远离邺城的郡县远离监督,便如主公您曾说过的,缺乏监督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以我们对地方官吏的了解,只要上面监督不到,上有政策,下面必有对策,一旦有对策,便多是坑民害民之举,望主公明察。”
吕布听从李严、邓芝的建议,继续往东行进,准备在冀州边境诸县转一个大圈,看看这些远离邺城的郡县到底是如何应对自己颁布下来的政策。
一日后,吕布一行人到达了魏郡的元城县一个叫做沙亭的地方。
赶了一天的路,人困马乏,恰逢路边有一处驿站,牵招就要策马过去,进去住宿。
比牵招年长两岁的田豫还没被漫天大雪给冻昏脑袋,赶紧策马上前,拉住牵招的缰绳:“你怎的如此糊涂,我们现在是商人,不是官吏,哪有资格进驿站住宿。”
这驿站是汉代首创的,不仅有传递公文和军情的功用,还兼有迎送过往官员和专使的职能。
牵招这才醒悟过来,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道:“看我这榆木脑袋,怎得如此糊涂。”
吕布笑眯眯地说道:“你这不是糊涂,是缺乏应变经验,以后要多锻炼一下。”
郭嘉跟王越练剑三年,现在练得眼明手快,他放眼远望,透过漫天风雪,看到驿站那边一里外貌似还有一个闪烁着灯光的建筑,一面破旧的旗帜在暴风雪中翻滚,上面隐约写着一个客字。
郭嘉笑道:“主公,那里想必是一家客栈,现在天色已晚,道路更加难辨,我们不妨在那里住上一晚,等明日风雪稍停,我们再启程吧。”
吕布点点头,重申道:“等进了客栈以后,不要再叫我主公,要叫我掌柜!”众人都点头称是。
走得近了,果然是一个客栈,却已经十分破旧,房间陈设看样子有十几年没换了,屋顶还漏着一个大洞,风雪呼呼地往里面灌,客栈掌柜是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须发已经花白,身上穿着全是补丁衣服,甚是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失望地盯着风雪笼罩着的四野,暗暗叹息道:“这一夜又没有客人。”
掌柜的儿媳妇牵着两个孩子又抱着一个孩子,屹立在柜台边,抬头望着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屋顶:“这雪太大了,又烂了一个这么大的洞,客人都不会住我们这里的。咦,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陈到抢前一步,走入客栈,扫视了客栈里的各个角落,然后抬头看了一下屋顶上那个好大的破洞,回头低声对吕布说道:“掌柜,这客栈里面没有什么危险,只是屋顶破了一个大洞。”
吕布往大路前方看去,风雪弥漫,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又凝视着客栈里面破旧的装设,不禁皱起眉头问那客栈掌柜:“掌柜,请问前方可还有客栈?”
那客栈掌柜憨厚一笑道:“不瞒客官,这方圆十里,除了那个驿站,就是我们这间客栈。您要嫌弃我们这间客栈太简陋的话,不妨返回元城县,县城里的客栈比我们这里就好太多了。”
吕布迟疑了一下,这里距离元城县二十余里,若是没有一尺多深的积雪,两刻钟就可赶回,可现在夜幕降临,风雪更加肆虐,要想回到元城县至少要二个多时辰,而且非常有可能迷路。
吕布最后决定还是在这里住下来。
那客栈掌柜却犹豫地指着屋顶上的破洞:“客官,你看这顶上的破洞,在马棚里也有一个,都怪这风雪太大,老朽年迈,我这儿媳妇又是妇道人家,我们修补不好,却也为难你们了。”
吕布摆摆手,笑道:“老丈,这有何难,我这二十多个伙计都有把子力气,只要你们有茅草,我们就能给你们修补好。”
原来吕布入得客栈,看得清楚,这个客栈居然只是茅草房不是瓦房,难怪禁不住这样的暴风雪。
陈到领着二十个白耳兵,帮着客栈掌柜把客栈客厅和马棚上的破洞修缮完毕,客栈掌柜连连称谢,还想免去吕布一行人的房钱,却被吕布谢绝:“老丈,我们那是举手之劳,而您这是小本生意,房钱还是要付。”
吕布一行人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整个客栈里面只有六个房间,大家挤一挤便可凑合一夜。
客栈掌柜帮着他儿媳妇照顾孙子孙女,他儿媳妇给吕布一行人做饭去了。
吕布不忘自己此番出外的目的,亲昵地抱过一个小孩,笑问客栈掌柜:“孩子的爹爹去哪里了?”
客栈掌柜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低头长叹一声道:“我那儿子二十七八岁年纪,算是有把子力气,按照骠骑大将军吕布的那个全民皆兵的国策,他被编入乡兵,因为训练积极,又被编入县兵,却在前不久公孙瓒打过来的时候,元城被攻破,我儿子被白马义从射死了。”
“不是有抚恤金吗?”吕布唏嘘了一阵子,接着问道:“按照大将军吕布颁布下来的制度,你儿子的阵亡抚恤金至少也有二十万钱吧,有了这么多钱,你们的日子应该不会这么穷苦吧。”
那老掌柜猛地摇摇头:“说是有二十万,可到最后落到我们手里的连两万都没有,亭长说乡里扣了,乡里的乡丞说县里扣了,县里的县丞说骠骑大将军吕布那里根本就没发那么多钱。”
“根本没发那么多钱?”吕布剑眉倒竖:“这怎么可能?!明明……”
郭嘉见吕布怒发冲冠,眼看一个难得的了解下层民情的机会就错过了,赶紧打断吕布的话:“老丈,吕大将军自己是军旅出身,他对奋勇杀敌的将士可是从来都不吝啬的,这里面莫非有什么误会,哎,对了,那个县丞为什么说吕大将军根本就没发那么多钱?”
那个掌柜低着头,没有注意到吕布脸色的剧变,听郭嘉问起,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县丞说,那个吕大将军说一套做一套,布告公文写得好听,就是为了蒙骗你们这些苦哈哈为他卖命的,可到了你们有困难的时候,他又缩了起来,哼,吕布不过是一个食言而肥的小人罢了!”
吕布勃然大怒道:“元城县县丞!!我要……”
不待吕布把那个杀字说出口,郭嘉再次截断吕布的话:“老丈,那县丞的话您信吗?”
那老掌柜猛地抬头,恨恨地说道:“我怎么不信!他颁布了激励生育政策,我们相信了他的话,我儿媳妇便生了第三个孩子,按照这个政策,每个月应该能拿到三斗米粮的补助,实际上呢,我们去到县里拿补助,结果县里告诉我们,吕布那里根本就没有发下来那么多补助,补助很少,只能先尽着官宦家庭的孩子!说起来可笑不可笑,我们这样的贫寒家庭多生的孩子拿不到一点补助,反倒是那些官宦及其亲戚家庭多生孩子可以得到补助,有时候那些官宦人家干脆抱着穷人家的孩子冒充自己的孩子去拿补助。我们信他,兴冲冲地多生了孩子,结果到头来没有领到一丁点补助,现在客栈生意又不好,看来这第三个孩子是养不活的。”
那个掌柜的儿媳妇站在一旁一边抹泪,一边劝阻公公:“您别说了,他们都是商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再说祸从口出,那吕布手底下养了好多探子,分布在冀州各地,要是被他的探子知道了,我们全家的性命就不保了!”
第619章 微服私访(三)
那个掌柜厉声呵斥道:“你个妇道人家,休要胡说,这些客官虽是商人,但看他们帮助咱们修屋顶,就知道他们是好人,好人又怎会出卖我们呢?”
吕布努力压制自己对元城县某些县吏的杀心,静下心,强装笑意:“老丈,您放心,您在这里说的话,我们不会吐露半句的。老丈,我知道这些话在您心里憋了好久了,您今晚不妨全都说出来吧!伙计,拿酒来,给老丈满上!”
原来冀州这三年来,各地屯田皆得丰收,有充足的粮食,而且侯成负责的秸秆酿酒也取得了空前成果,所以吕布不再禁酒,在这寒冬天气,在外面奔波,他们一行人还带来十几瓶杏花春来御寒。
那掌柜从吕布一行人的穿着上知道他们是很阔气的商人,所以对吕布他们拿出杏花春也毫不惊奇,笑呵呵地说道:“这酒可是跟杜康一起并列为国宴用酒啊,老朽能喝上一回儿杏花春,也算不枉此生了!”
吕布、郭嘉、陈到、李严、邓芝、田豫、牵招等人互相对看一眼,形成了默契,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老掌柜喝酒,老掌柜兴致来了,越喝越多,喝得越多说得越多:“吕布,别看他高高在上,他就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陈到和那二十个白耳兵闻听此言,都想把身上藏起来的短刀抽出来,吕布赶紧用冷厉的眼神止住他们,又哈哈笑道:“骂得好,老丈你骂得好!”
那老掌柜砰地跟吕布一碰杯:“年轻人你好大的胆子!老朽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客栈生意又这么差,几个孙子孙女又都养不好,破罐子破摔,所以老朽我不怕他吕布的探子抓我,你这年纪轻轻的犯不着!”
吕布朗声笑道:“那吕布再厉害,他也要讲道理啊,他颁布的政策变成了残害百姓的坏政,他难辞其咎,挨点骂难道不应该吗?老丈,你说说,那吕布的政策还有那些地方坑人的?”
那老掌柜猛地一拍桌子,指着自己那八岁的大孙子:“老朽还生气的是,他吕布口口声声说全民教育,所有的小孩上学都不要钱,结果呢,贫寒子弟想要进小学堂、中学堂都要交上大笔学费,我们就去问县上的教谕,教谕便告诉我们‘大将军虽然许诺过,但他许诺的资金却没有到位,你们要是不掏钱就别来上学’,我根本掏不起那么多钱,干脆让我孙子不去上学了。年轻人,你说那吕布是不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贼人!”
吕布沉痛地点点头:“是,吕布确实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贼人!”
吕布放在桌子里面的大手捏成拳头,他在拼命压制自己对那些郡县官吏的怒火,明明自己承诺的钱财已经全部发往各地郡县中小学堂,怎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原本自己所说的全民免费竟成了空话,难道说……
郭嘉在一旁见吕布的神情镇定到了极点,就知道吕布实际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便看似劝慰老丈实际上却是在劝慰吕布:“老丈,这都是县里的官吏告诉你的,要是他们把吕大将军拨下来的钱财贪污了,然后告诉你是大将军没把钱发下来呢?”
那老掌柜愕然,他呆坐在那里,猛地一晃脑袋:“是啊,这都是县里、乡里那些官吏告诉我的,要是他们乱说的呢,岂不冤枉大将军了?”
郭嘉又补充道:“老丈,你再仔细想想,大将军若真是不顾老百姓死活,他根本没必要搞全民皆兵、全民教育、激励生育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就像以前朝廷上那些素餐尸位的世家大臣一样,不也照样能混得下去吗?!”
那老掌柜抱着头,回想县里那些官吏们告诉他这些事情时的神态表情为什么那么诡异,当时他觉得奇怪却没有往心里去,现在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吕布继续旁敲侧击,从老掌柜的口中得到了很多他从来不曾了解的底层黑幕,吕布越听心情越是低沉。
郭嘉等人都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吕布,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啊,他的目光只能盯到州郡一级,再往下都是被那些硕鼠们用弥天大雾遮蔽起来,看似繁华兴盛的冀州其实已经被那些硕鼠们咬得千疮百孔。
随后的十几天地里,风雪一直在肆虐着,其中有几天虽然没有雪花飘落,但依旧是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卷起旷野上的积雪,洋洋洒洒地飘向吕布这一行人,这样的鬼天气,恰如吕布郁闷而愤怒的心情。
吕布一行人又去了冀州、青州的一些县乡,因为通天教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展迅猛,已经成了中下层民众最为虔诚的宗教,所以吕布一行人拿着通天教白莲圣女的牌子穿街走巷来搜购稀世的药物,并没有受到什么质疑,反倒受到了很多民众的信赖。
郭嘉、李严、邓芝都是善能沟通的家伙,在他们的循循善诱下,那些本就对现实强烈不满的底层民众都纷纷控诉起吕布,都说这是吕布的错,最严重的控诉说吕布是一个祸国殃民欺世盗名的国贼。
吕布诧异他们为什么敢在自己这群拿着通天教白莲圣女牌子的商人面前控诉通天教教尊吕布的过错,仔细问过,方才知道,在通天教教众心目中,教尊吕布和教皇刘辩都只是俗世人,不值得畏惧和敬仰,反倒是两位天师和三位圣女有通天的本领,才值得敬仰。
吕布心里虽然介意通天教信徒们对自己这个教尊的不屑,但他更介意这些信徒们反映出来的基层腐败,他脸色越来越平静,平静如水,而这水也越来越冷,冷得被冻成了坚冰。
就这样,吕布顶风冒雪,微服私访,走遍冀州、青州各个郡县,看自己之前颁布的全民皆兵、全民教育、全民生育等各项政策落实的情况,这三项基本国策已经实施三年了,到了检验一下成果的时候了,结果却是如此地让吕布愤怒。
吕布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东汉的王安石,自己煞费苦心的各项政策落实得都差强人意,一个初衷很好的政策被那些私心自用的贪腐官吏执行,就是歪嘴和尚念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活活地把一个好政策变成了祸国殃民的苛政。
除了那三项政策没有好好落实到位之外,吕布在其他方面的惠民、亲民、爱民的各项措施,多被地方上硕鼠们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地转变成为他们自己家族谋取私利的手段,结果吕布初衷甚好的措施,变成了坑民、害民、残民的手段,吕布的名誉也被那些蛀虫们给毁于一旦。
吕布痛心的是,这样的情况不是像朝廷中某些世家大臣所说的是极个别情况,而是成了司空见惯的潜规则,腐败,吏治不正而带来的腐败,这让一直憎恶后世类似龌龊现象的吕布怎堪忍受。
非常了解吕布秉性的郭嘉非常担心,他知道吕布若是当场就把脾气爆发出来顶多就是杀一两人就算了,若是吕布把怒火积压起来,到后来一旦爆发,便是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风暴,会有无数人因此掉脑袋。
但郭嘉想要宽慰吕布,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正在郭嘉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说辞时,吕布却笑指前面道路旁的一树悄然盛开的梅花,吟诵起某位伟人的咏梅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李严、邓芝、田豫、牵招都是儒将,都算略通诗词,知道吕布始创了一个叫做词的文学表达形式,又见吕布从刚才的阴霾中走出,便齐声称道:“绝妙好词!”
吕布凝视着面前那树梅花,冬春之交的这场大雪覆盖下,万物衰败,只有它凌寒独自开,有这样品质的官员,千载之下,又有几人。
千古以来,官场腐败如同严冬酷寒,历朝历代都是贪腐多清廉少,尤其是吕布现在处于一个东汉这个王朝最后的衰败期,他为了利用刘汉朝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余威,迫不得已地继续使用一些老官僚及其家族子弟来治理地方,没想到竟然把地方上搞得如此黑暗。
吕布心里发寒,他彻悟到,若不能尽早尽快地把旧时代的一些东西给清除掉,就无法迎来一个崭新的光明的真正的官员清正、官府清廉、政治清明的三清时代,甚至有可能像司马氏一样,被腐败的旧时代给拖入历史的垃圾堆里。
吕布回到邺城后,强行压制住自己快要沸腾的怒火,处理完一些棘手的公务后,才派人招来负责内部秘密监察的中情司负责人满宠。
满宠在做邺城令的三年里锐意进取,完全按照吕布的各项政策去实施,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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