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厚忱,异日尚要踵间荆请。”梅川大怒道:“明明欺我,造此胡言,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也是他的主意。罢了,拼我这穷太常,与他做一个对头。”又叱翔卿道:“我好意做成汝做媒,准料汝也不知人事,为他捏造虚辞,特来诳我。”翔卿再欲开口,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
翔卿满面羞惭,回达范公,范公道:“由他发怒,我巴不得与他绝交。”正在谈论,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公拆书细看,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中间指陈祸福,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范公掷书于地,微微冷笑道:“鄙哉,玄卿!真小人也。我老范铮铮傲骨,岂为社鼠恐吓耶?”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不见回书,含怒而去,报与玄卿。玄卿十分不快;即时往见梅川。梅川道:“范耿公不允结亲,毫无情面,我欲寻事害之,君谓计将安出?”玄卿道:“老先生荣行在即,俟进京之后,设计中伤,有何难哉?”梅川摇首道:“怎耐得这许多时?”玄卿道:“既要速行,更有一策,我闻裴大司马,初为淮扬盐院,被闇然弹了一本,已成不解之仇。先生何不捃摭其过,修书一封,送与司马,则司马必信公言,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梅川大喜道:“此计妙绝。”即央玄卿起稿,星夜遣人北上。
且不说王、吕安排陷害,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犹以绝交为幸。正是:
灶突已烟上,燕雀犹未知。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讳斐,字文甫,年踰弱冠,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自朝瑛没后,公即承继为嗣。一日偶从府前经过,闻得衙役人喧,传说道:“圣上差下校尉,要拿一位乡官。”范斐挨身相问,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随口应道:“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范斐听了大骇道:“那范太守居官清正,居乡仁善,犯着何罪,圣上却要拿他?”那人笑道:“这朝廷的主意,我们哪里晓得。”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飞报范公。话犹未毕,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风闻校尉到府,虽未开读,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虽未知真假,不得不来相报。”公方大惊道:“我任开封二年,虽无功德及于百姓,未尝得罪于朝廷,不知皇上拿我,为着何事?”
正欲遣人侦探,忽报吕爷来了,范公慌忙迎入。玄卿道:“闇老犹未知么,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我想朝廷之上,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与裴公至契的,莫如王梅老。今老先生遭此奇祸,据下官愚见,何不将令爱小姐,连夜送过王宅成亲,待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则天威可解,而身家可保。”范公道:“谨谢厚爱,若范某无罪,则圣明自然恩宥;如果悖逆不法,这是获罪于天了,岂媚于□灶所能免乎?”玄卿道:“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所以见嫉于人,仕途坎凛,今当祸患已成,犹依然执拗,只恐廷尉未必于公,九重高而难吁,不听仆言,悔无日矣。”范公道:“与其在己以幸免,不如守正而待命,提骑一来,某即含笑而去矣。”玄卿知事不谐,即起身告别。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此老奸险异常,我若被逮入都,家内无人,他还要寻计毒害。汝今晚带领叔母、妹妹、并汝妻子,悄然出城,明日五更即雇船,直走姑苏,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又向翔卿道:“君以家事清寒,断弦未续,我有使女莲香,每欲备查赠君,迟迟未果。今临不测之祸,死生难料,君可速唤肩舆,从后门抬去,以遂我之初心,幸勿推却。”翔卿顿首泣谢。
公即进内,与小姐诀别道:“汝兄天殁,所以承颜膝下者,唯汝一人。满望赘婿,使我两人暮年有靠,谁料误听明珠一语,迟延至今,竟以求聘不遂,遭了王贼之害。我今进京,万一皇天怜我,无罪或得生还,与汝尚有相见之期。只怕群奸布网,天欲绝我,或毙在狱中,或受刑西市,则我父子自今一别,永无再见之日了。我他无所嘱,唯承事母亲,比我在时尤宜孝顺。待钱郎一归,即谐伉俪,事夫敬姑,若能各尽其道,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庶几瞑目矣。”小姐听罢,登时哭仆在地,哽咽不能出声。范公又谓夫人道:“本欲与卿白头相守,奈何同林之鸟,大限各飞,若到姑苏,切须照护女儿,伺钱郎东昌一回,不必明珠,即完了女儿姻事。至于家业,夫人自能料理,吾亦不及备细叮嘱。”夫人道:“相公保重。”刚刚说得半句,即泪如雨注,放声大恸。左右女婢,无一人不坠泪者。公虽天性刚烈,亦觉凄然伤感。分咐未毕,校尉已至门首。小姐牵住公衣,大哭道:“爹爹为孩儿被祸,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上书叫屈,不如死在膝下,做厉鬼以报冤。”范公再三抚慰道:“我为父的,不得罪于国家,到京自能申辨,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外边催唤甚急,怎奈小姐牵住不放,公遂绝据而出。
是夜拘禁公馆,次日把圣旨阅读,即以槛车押赴长安,亲戚故友,并无一人探望,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可怜仁停悫,如公见几而作,已退归林下,犹不免于睚眦之辞。君子于此,每为之三叹焉。
夫人、小姐当晚收拾细软,同着范斐夫妇,一路悲伤,自向苏州进发。翔卿得了莲香,即谐花烛,莲香泣道:“范爷为人刚方正直,所以小人嫉恶。今被逮入京,料必凶多吉少。平昔解衣衣君、推食食君,妾见其厚君者至矣,君独漠然,不以为念耶?”翔卿自肯道:“范公遇我甚厚,其如事关朝廷,力不能救耳。”过了数日,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王太常托君为媒,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意,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所谓唇亡齿寒,祸及己身耳。故为君计,不如收拾到京,兼打探范爷消息,公私两得,不识君能从否?”翔卿自肯道:“贤妻之言深为有理。”于是治装北上不题。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只因思忆小姐,心里摇思。一回忽念着老夫人,未审安否如何?一回又想起赵友梅,不知移徙何处;屈指秋姻怀娠已经七月……真是离愁种种,别绪悠悠。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西风萧瑟,木叶纷脱,碧空嘹亮,每逢过雁哀鸣,黄菊凝霜,遥见孤村野店,满目凄凉,越添情况。有昔贤一诗为证。诗曰:
衡门无事闭苍苔,篱下萧疎野菊开。
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
雁飞关塞霜初落,书寄乡山客未回。
独坐高窗此时节,一弹瑶瑟自成哀。
右《秋日即事》
玉河杨柳已萧萧,羁思逢秋转寂寥。
亲舍每疑云外近,长安翻觉日边遥。
浮名肯似尊鲈美,壮志宁随皮肉消。
自笑行藏浑未卜,巫阳堪问竟谁招。
右《秋日书怀》
离城约有十里之外,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钱居士何往?”钱生惊讶道:“此处并无相识,却是何人唤我?”回头一看,有些面熟,遂即下马相见。只因遇着那人,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毕竟唤者为谁,且听下回便知。
第09回 投兰若侠客除凶
诗曰: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谿鸟飞。
黄昏半在山下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右《过初池》
说那唤生的,果是何人?乃青莲庵寂如长老也。钱生去心如箭,只在马上拱手。那寂如长老随上里许,殷殷相恳道:“茅茨咫尺,请告一茶。”钱生感其意切,跳下雕鞍。寂如合掌,钱生亦整衣而揖道:“不佞行色匆匆,过承上人见屈,浮生有几,愿偷半日之闲,但不知此去宝刹,还有多少路程。”寂如以手指道:“过了小桥,前面竹林之内,便是荒居。”遂携手同行。
不及半里已到庵前。门扉之外一泓碧水,桃柳成行,扉上一联是摘唐人诗内“山光悦鸟性,禅影空人心”之句,字划遒劲,即范公所书也。进入庵门,但见曲径清幽,朱栏窈窕,莲座边贝叶闲披,宝鼎中香烟遥散,好一个精雅禅室。有昔贤诗为证。诗曰: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那庵内有一老僧曰智直者,寂如之师也,寂如以下又有寂通、寂照,头陀法云共有五个,唯寂如是扬州人氏,少习儒书,中年披剃。当下请生进去与智真等一一相见毕,然后邀入方丈告茶。茶毕,又请入自己卧房,但见琴挂壁边,佛悬窗左,纸帐竹床,事事清雅。智真长老忙令寂通剪蔬治斋。钱生以众僧礼意绸缪,只得从容坐下。
常言道:“趋财奉富,莫如浮屠。”有钱施舍,便是施主檀越;满面笑容,殷勤接待。你若无钱施与,他便情意淡薄,相知的也不相知了。自己化缘,则云僧来看佛面;若俗家吃了他一茶一果,虽以数信奉酬,心犹未足。当日寂如与生,不过泛然一面,相知甚疏,为何这等倍常款接?只为范太守所许装佛之银,未曾见付,他以钱生与范公年家契厚,欲烦吹嘘之力,所以极意奉承。
须臾斋毕,寂如谈起心事,相求转促,钱生道:“极该遵命,奈有东昌之往,归期尚远。吾师便中入城,何不自往索之。”寂如听说,一片趋奉之心,顿然厌冷,钱生亦即起身作别。不期紫萧登厕,智真又拉生到后边静室,瞻礼那新塑的送子观音,头陀法云,独向斋堂收拾。见了皮匣,佣手一提,觉道沉重有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疾忙招唤寂如,附耳私语。寂如笑而不言。
你道那法云,果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山东响马。俗家姓伍名彪,与寂如为中表弟兄。半年前,官兵追捕甚急,暂向空门隐避。若论其谋命劫财,也不知做了几千百遭,虽幸漏网,怎奈凶性不改。只为钱生合当晦气,被他见了皮匣,骤怀着不良之念,故唤寂如商议。谁知寂如又是佛口蛇心,极贪极毒,初时假意不肯。法云道:“吾兄塑这一尊观音,仅仅百金耳,乃沿门募化,舌敝口于,不知走了多少脚步,今财物自送上门,反弃而不耻,难为智矣。”寂如道:“只是害他二命,予心不忍。”法云道:“只消多诵几卷经文,超度他速生阳世,便可以功罪相准了。”寂如道:“南无阿弥陀佛,但凭吾弟主意。”于是瞒了智真,又与寂照、寂通约会停当。等待钱生要行,寂如抵死相留。钱生道:“多谢上人厚爱,敢不少住。但小生此往,急欲寻一故人,容俟异日返辔,再聆挥尘。”
寂如又问:“尊友为谁?”钱生道:“是江湖上一位异人,唤做申屠丈。”那寂如最有机智,探了口气,便哄生道:“居士何不蚤说?那申屠丈向与贫衲至交,只在早晚,准来会过,方到东昌。居士既要见他,但须留在敝庵,何必崎岖程路?”钱生信以为实,忙令紫萧,取银发回牲口。紫萧打开银包,约有十余两碎银。寂如瞧见,转觉动火,一面着人整治精洁素肴,开了一坛隔年陈酒,一面取出自己在撰的打油诗句,向生请政。其诗不能备载,姑录一二,以为笑资云。
《山行访友》:
日出东边雨又飘,山前山后草萧萧。
蛙如小鼓花间响,竹似长枪风排摇。
几处田禾农笠戴,数家村店酒旗招。
不知良友居何处,野衲来寻每问樵。
《春日即事》:
芳草沿堤长,老晴三月天。
桃花已红落,梅子又清圆。
晒衲小桥畔,搔头曲径边。
木鱼声未动,谈笑自悠然。
钱生阅未数章,不禁失笑。忽见紫萧进来,悄谓生道:“寂如的说话,未可深信。顷见寂通、寂照,不住的交头接耳。这个所在,荒村僻路,杳隔人烟。观那头陀,又生得面目凶恶,未知人心好反,相公须要主意。”钱生亦惊讶道:“汝何不早说?今已薄暮,只得权宿一宵,明早去罢。”
不多时,红日沉西,晚钟已动,寂如燃烛方丈,罗列素肴,请生赴酌。钱生酒量虽佳,乃是隔年窖下,初饮时,甘而香美,未及数杯,便觉头目森然。寂通执壶,只管殷殷相劝,紫萧在旁,频以目见钱生。钱生会意,即起身告止。寂如直引到后边客房安歇。钱生已是半酣,上床即寝。紫萧即于床侧,和衣寝寐,但闻庭砌寒蜇奏响,反侧不能睡去。
将及更余,起身登厕,侧耳静听,恍若磨刀之声,心中惶惑,潜往听之,只见头陀法云,袒褐蹲地,手中磨刀,有四尺余长。惊得冷汗浃背,疾趋进房,摇唤生醒,告以所见。生从梦中惊起,魂魄俱丧,忙问道:“此有后门乎?”口中虽问,奈何牙齿岑岑相击,双足酸软,寸步不能移徙。紫萧已探知后路,负生于背,启户而逃。
将及里余,遥望树林中,火光闪闪,趋往扣门,内有一妇,应声而出,怪问道:“若辈中宵奔窜,恐非良善君子。”紫萧放生于地,摇手道:“汝勿扬声,此乃家主,适为贼僧劫害,暂向汝家躲避一宵,容当厚谢。”那妇人移火照生,乃一美丽少年也,轻舒玉腕,扶生进门,笑向生道:“妾家良人,重利远出,使妾静守孤帏。天遣郎君寅夜至此,所谓有缘千里能相会,郎君岂亦有意于斯乎?”原来此妇姓戚,颇有河间之行,寂如每欲私之,而戚氏固执不允。是夜爱生美貌,欲求仓卒之欢。钱生惊魂未定,岂复措意于残花败柳?
俄闻喊杀声至近,生与紫萧,方欲出门避去,见法云横刀于前,寂如、寂照、寂通惧明火持杖杂沓而至矣。戚氏以身蔽生,寂如因有宿憾,趋前一杖,法云后刺一刀,可怜年少蛾眉,倏尔兰摧玉碎。钱生双膝跪下,哀声恳道:“囊资自在宝刹,愿乞饶命。”法云叱咤一声,挥刀即剁,钱生只得闭目待刃。但闻一响,开眼视之,却是法云头忽坠地。一人自梁上跳下,手执匕首,不满一尺,往来飞刺,寂照、寂通俱迎刃而毙,只有寂如不知去向。
钱生细看那人,面黑须黄,形容古异,竟不知从何而来。又见尸首纵横、鲜血飘流,毛骨俱寒,益深觳棘。那人向着钱生道:“郎君不须害怕,吾乃真真儿也,承主公之令,特来相救。”乃以白练二方使主仆各蔽其首,耳畔但闻江涛汹涌之声,足下如蹑浮云,又如凭虚御风,不待移步,而飘然自往。
俄闻呼道:“至矣,至矣!”撤练一观,乃是一所庄院门首。真真儿轻扣三下,其门自开,一人秉烛观书,龙风姿容,江河剑侠。近前视之,其人非别,即梅花楼所遇之申屠丈也。钱生惊喜而拜道:“一自吴阊贱教,迢隔仙凡,注想芝容,徒形梦寐。兹为凶僧觊觎,皆因智之失机。自非玄扈神威,几乎魂归冥汉矣。”申屠丈亦答拜道:“俺自虎林获遇梅山,便欲访友燕云,因以敝事,在燕子矶逗留数日,极欲会卿一面,又值故人订期于此。不意郎君受此一惊,虽命中所犯,然文星正现,岂非凶秃所能加害也。但郎远来访某,必有所谕。”钱生备以明珠为告。申屠丈拍脑数四道:“若谕别事,可以俄顷如命,至于夜珠,乃希世之宝,非购之贾胡,索之椒房熏贵,不可得也。然郎特来寻我,敢不竭力求之。此去东昌,程止四九,郎宜往省令叔,暂留府廨,俟某一获奇珍,便当面奉。”钱生听见许允,非常欣喜,又问梅山行止。申屠丈笑道:“梅山亦为郎君,用了多少心机,他日燕子楼成,慎勿忘那撮合山也。”钱生虽不喻其意,然亦不及详问而别。
且说钱公一鹤,字曰鸣皋,夫人米氏,一子钱菘,俱留在家,只携琴书之任,莅政期年,口碑载道,颇有在召之拟,五桍之讴。一日退堂闲坐,忽闻云板传进,姑苏十一相公在外。鸣皋闻报,急忙请入衙中。相见已毕,各叙衷怀。鸣泉深以钱生远临为快,细叩学问,谈文析理,俱中肯綮,不胜叹服道:“一别数载,不意吾侄学业大成,邓林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