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愕然惊问其故。友梅乃以郑心如向鸨母所云,为生述之。钱生性极躁直,一闻其言,便即怏怏在心。
自此,郑心如来,相待之礼比前疏简。每有事用,友梅开口,无不依允;若心如在旁赞劝,便坚执不从。然心如亦未知生之诽己也。过了数日,钱生买得花罗数端,心如极口赞妙,意欲秋风一匹,而钱生佯为不知。又一日,要买龙泉饼,连呼钱吉,而钱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萧?”生道:“他年少不谙世事,只恐被人哄骗。”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有来历,然别无他人,意必友梅所谮,心中愦愦,便欲寻计中伤。自后留在心上,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觉语言动静,种种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无礼,我必有以报之!”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正是:
情疏能取怨,乐极却生悲。
那裴公子是谁?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启丙寅,正值东厂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内中单表两上,一个是金陵人氏姓王,号叫梅川,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忧未曾起服;一个苏州人氏,就是大司马裴妆恒。
单说汝恒之子裴玄,目不辨丁,因试官受嘱,已曾领过乡荐,当时苏州抚台姓狄,讳叫霍雏,亦是忠贤门下,与裴司马相厚,故裴公子特到姑苏,要打抽丰。在此盘桓日久,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因此特来相访。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意在情浓之际,怎肯出来接见。赵鸨月儿亦因钱生挥金如土,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便再三辞却:小女卧病在床,不能起身,倘大爷来即返驾,容俟病痊,即当迎请。”那裴公信以为然,只得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却欢喜了郑心如,正中机怀。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即时别生回去,写了一个晚生名柬,直到裴寓晋谒。
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走喜与名士往还,故心如投刺,彼即欣然接见。叙话中间,心如以言挑之道:“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唤做赵友梅,乃是天下绝色,未审尊邸无聊亦当物色否?”裴玄道:“学生亦慕其名,适才相访,却值赵姬抱恙在床,竟不及一面,可谓无缘之极。”心如只是微笑,裴玄道:“是天笑而不言,却是何意?”心如唯唯,欲言而止者三。玄法问不已,乃答道:“彼言有病者,谬也。只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与友梅绸缪相爱,故不以允从为意,而推辞以病耳。”裴玄道:“只恐所闻未确。”心如道:“顷因过访,亲见友梅博弈于后轩,岂敢道听途说?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所以承问,而不敢即对。”裴玄大怒道:“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敢于哄俺!只是钱某也有耳目,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乃敢妄自占据,而欲蔑如此。俺决不能默默无言!”心如道:“偶尔谈及,不意有触尊怒,反是晚生得罪了。”言罢,即告别而去。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写一个待生贴子,答拜心如,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怒悻悻走进客座。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明知有人挑唆是非,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反向前门进去。那裴公子怒气未绝,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仪容秀雅,衣冠济楚,便霁容相见,揖逊而座。钱生假意问了姓名、乡贯,裴玄亦即询问家世。钱生道:“晚生姓钱,贱字九畹,先考钱某,与金陵王梅川老叔,乡会俱是同年。”裴玄连忙打拱道:“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与王梅老既系年家,便与舍下也是通家了。乃未及一通名字,罪极,罪极!”
钱生道:“晚弟忝在东道主,尚未及烹伏洗罍,以享从者,罪亦不浅。但此间乃乐地也,想兄翁此来,欲从桃花扇底,以听宛转之歌耳。乃观尊容,反若愠怒,何也?”裴玄道:“尀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因此小弟十分着恼。”钱生道:“闻说赵姬有恙,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料想妓家所慕,唯在金帛,虽庸俗之士,犹不敢抗违,何况贵介如翁兄,唯恐邀之而不来,讵有来而辞相拒之理?此必有人不悦赵姬,故成是贝锦耳,望乞兄翁息怒。”裴玄笑道:“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所以避客。”钱生喟然道:“人之讹言,洵可畏也,不惟谤赵,而又无端媒孽及某,殊不知墙花路草,岂区区所能专主?自非兄翁明鉴,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见生剖辨有理,便觉十分之怒,已去九分,然而欲见之意,必不能却。于是友梅做妆病态,云鬓不整,毁容易服而出,然其妖冶之姿,终不能掩。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唤过从者,取银五两,付与月儿备酒。钱生固推不肯道:“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少尽地主之情。”
有顷,酒肴毕备,六欲送席,只见郑心如亦至。那心如此来,却是为何?他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好在内中取事,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呆了一会,只得勉强与酌。
是日席上,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谈笑自如,郑心如酒量虽宽,反觉蹴躇不安,而有惭色。友梅则佯推腹痛,双眉皱绿,不发一言。酒行数巡,钱生道:“今日幸遇兄翁,不意友梅抱恙,致今宾主郁郁,无以尽欢。鄙意欲乞尼翁作诗一首,以纪念今日之会,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以博大方一笑。”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原来腹内空虚,并无半点文墨,见说做诗,口中虽勉强应道“是是”,不觉耳根涨红,心下十分着急,乃斜靠椅上,低头不语。钱生虽是思索诗句,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裴玄提笔在手,移之不能下。只见面如土色,摇头闭目,口内不绝吟哦之声。心如也不思索,但含笑而已。生不能待,先援笔一挥而就。诗曰:
翠帘窗纱竹荫垂,流风入座展幽思。
兰亭可惜徒清咏,金谷何须羡异姿。
燕子在楼名岂盼,捧心有恨姓疑施。
最怜采袖香初细,欲把霞杯劝酒迟。
钱生吟毕,先送与裴玄请教。裴玄道:“钱兄自是目中游刃,弟辈小才,何敢望旆。”乃援笔写了数字,须臾又涂抹了,复写,写完又复涂抹,足有两个时辰,方成四句。笑谓生道:“小弟平时做诗,也是敏捷的,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诗兴便干枯了。虽不辱命,只得半篇,聊以博笑而已。”乃先送与心如看过,然后递生,生接来视之。诗曰:
东风荡荡吹柳枝,诗不成来仔细思。
座上如花一块玉,酒中不语几番痴。
钱生朗诵一遍,假意赞道:“绝妙好诗!不减盛唐绝句,真所谓好物不须多也。”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只得以袖掩口,假作腹痛之状。钱生又问心如道:“先生何为辍笔?”心如道:“共探骊龙,吾子先得其珠,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矣,使我何能措咏?”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唯恐诗成使他抱愧,所以假托不能。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正是极奸极巧之处。
闲话休谈。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因尼友梅滴酒不饮,还认是真疾,到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友梅见他去了,方才放心,略饮数杯,与生安寝。一夜无话。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踌蹰了半夜,心生一计。到次日清晨,又诣裴寓求见。裴玄道:“郑心者请晨应临,必有所谕。”心如道:“愚有一言,愿得效忠于左右。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那不知者,又道是背后谗言,是以口将言而嗫嚅,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裴玄急忙问道:“足下所言何谓也?”心如道:“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虽系愚徒,其实傲气可恨。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无非卖弄自己学问,却又扬扬得意,毫无师长在□。至于友梅,何尝有疾,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事,使人心中实觉愤愤。”玄恍然而悟道:“君言是也,我一时昏昧,被其所卖。”心如道:“此犹事小,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原是东林一党。前蓼洲被逮进京,他买舟送至无锡,作诗相赠,有‘欲请上方剑,斩取佞臣头’之句。”裴玄听到此处,不待话完,即勃然大怒道:“那畜生如此放肆,若不杀之,何以雪我之恨?”心如道:“耳目甚近,愿轻言些。”裴玄道:“笑我岂惧一孺子者哉!”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期生道:“要处置他,亦有何难,只消把周顺昌招攀为由,如此如此,他便不能彀话了。”玄大喜道:“此计甚妙。”遂写一书,送与宗师,又进见狄抚台,说是顺昌口供,乞详究其事。抚台即时批下牌来:“仰苏州府陈,速拘钦犯钱兰,审明解报。”
一日清晨,钱生方在梳洗,忽见府差四个,硃笔拘提,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觑,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正是:
长虽螺线非其□,伯寮之愬如奈何。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终日在馆读书,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即往钱宅相探。钱贞回说“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若虚半疑半信,怏怏而回。过了旬余,又值便中诣问,钱贞回说如初,若虚心下狐疑,自想道:“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拂了他的意思,然亦是忠告善意,岂九畹以此憾我,故令阍者诳辞耶?”正在自言自语,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若虚迎住道:“崔兄何往?”了文喘息定了,方才答说:“要去会九畹兄。”若虚道:“有何事情,吾兄这等急促?”子文道:“兄还未知,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仰学除名,顿承李正斋老师相唤,故小弟得知其详,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若虚大惊道:“小弟两次过访,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今忽有此奇祸,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报知此信。”子文道:“甚善!甚善!”
二人即诣钱宅,寻见老钱,老钱照前回答,子文正色道:“我二人此来非为别事,因你家相公,被宗师发牌仰学,已把前程革去,竟不知犯着何罪?为此特来相探,既不在家,烦汝通报老夫人,说我二人有事求见。”钱贞听说,惊呆了半晌,只得吐出真情。若虚道:“既如此,我们且先会了九碗,便知分晓。”即离了钱宅,取路向赵友梅家来,未及里许,遇见紫萧,忙问道:“相公何在?”紫萧道:“家相公在赵友梅家,今早忽被府差拘去。到得府前,又值太爷退堂,不问情由,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二人听罢惊得面色如土,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遂同至李若虚家。又细问紫萧,初至赵家,何人陪去,以后又与何人往来。紫萧例以前后事情,细诉一遍。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是了是了!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此必求谋不遂,即挑弄是非,而鼠牙挑讼,则发难于裴玄耳。”又问相公进狱,曾有使用否。紫萧道:“家主带去资□已匾,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卒,俱已纳贿。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若虚欢道:“妙女有情,亦不易得。”又谓紫萧道:“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俟我等会了陆相公,另有区画。尔且再去狱前,会着钱吉,察探消息何如,即来回复。”紫萧沐诺而去,二子正在商议间,陆希云已到,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果能救得钱生否,姑俟下回解说。
第05回 蠢头颅在寻风月
诗曰:
相见无日期,相思几时歇。
罗帐不同欢,纱窗空待月。
过船决不抱琵琶,谁言妇性如杨花。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至今贞操令人夸。
话说陆希云一到,崔、李即问道:“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希云道:“顷闻自紫萧,弟即往府前侦察,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恨及九碗,故提出寥老口供,面见抚台,即着太尊发问。第恐中祸已深,卒难排解,二君何以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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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文攘臂而起道:“既在同盟。便宜赴汤蹈火,以急其难,若逡巡畏缩,首鼠两端,非丈夫也。”若虚道:“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与老裴至厚,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倘求得王太常一书,则事当冰解。”希云即起身作别道:“小弟今晚便行,只是在城事体,两兄须要主意。”若须道:“兄自做兄的事,弟辈自做弟辈的事。”希云既去,子文道:“弟亦别兄返舍,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明日辰时,俱在府前相会,一齐进去求恳府尊。”若虚道:“既如此,弟当约了舍侄辈。明晨准在府前候兄。”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兼以李、崔首倡,不论府学县学,相知不相知,到了次早,在城秀才,无不毕集,约有二百余人,乃进见陈太尊。太尊推托上台批发,本府不充专主。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抚台看了公呈,不肯批准,子文挺身向前道:“生员钱兰,力学好古,士行无玷,今乃以莫须有之事,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致使众论嘘嘘,莫不切齿不平,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超豁无辜,恩均覆载。”抚台道:“钱生既系冤诬,日后自当宽有,尔诸生何须群吁?”子文道:“昔孟轲有云:‘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徒。’况今无罪而陷士?某等实切寒心,岂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以彰公道?”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厉声道:“钱兰既到官,其曲直自在官矣,诸生何必强辨,以取抗法之罪?独不见颜佩韦之事乎?”
若虚道:“前时蓼州被逮,犹奉圣旨,况击苑官旗,故佩韦不免于难耳。若今日之事,唯在祖台犀照,便彻覆盆,况生员等既为公举,虽碎首殒身,有所不畏,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抚台见众论不屈,只得准了公呈。子文等遂叩谢而出,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毕,自与若虚到司狱,问慰钱生,不消细话。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十分中意,乃以探信为由,直至狱中,对着钱生道:“贤弟无辜被陷,惜我绵力,不能代控奇冤,然观裴孝廉之意,不止为那友梅,因闻贤弟家道殷实,故有此举。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在我身上,足保无事。”钱生叹道:“身陷狱中,家母处尚无消息,又何从措办此银?”心如知事不谐,即往赵家说友梅道:“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裴之势焯,卿所知也。若能与我三十金,则我以二十两,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方免不测之祸。其十金,则以委嘱钱之僮仆,庶无驱逐之忧。不尔,则祸不旋踵而至矣。”友梅知其设心驱骗,乃谢道:“承君雅念,为妾深谋,第妾自钱郎被狱,方寸已失,唯冀彼之速脱,又何暇虑及于斯?”
心如乃艴然而出,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郑向所狎熟也,因询其何往,梅三姐道:“偶进胥门耳。”心如道:“胥门内钱秀才,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都堂即着本府拘审,今监禁在司狱司,已一月余矣。汝经来其家,曾知之否?”梅三姐大骇道:“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哪有此话?”心如道:“千真万真,我岂戏言?”
梅三姐一闻此信,进得胥门,如飞的走入钱宅,报与老夫人知道。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却瞒着老夫人,家中大小虽或相闻,俱被老钱致嘱,兼以未知的确,亦不敢轻易乱传。不料那日梅三姐却把郑心如所说,备细说出,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半日不能开口,急忙唤进钱贞诘问。钱贞不能隐匿,只得支吾说:“初去时,俱是郑心如诱引,以后惹祸之由,老奴尚未知其详。”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却又放声大哭,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梅三姐与绣琴诸婢,俱来劝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