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蕖笑道:“小姐这样聪明,真是扫眉才子。”珠娘看毕,便提起兔毫,细细圈点,藏在箧中,又把那一首选不中的,也向诗尾批了数句,着红蕖传出。范公接来,关与梅川,展开一看,乃是必贤所作。笺后批云:
中联工整,结语沉雄,唯上清照乘,足以方斯雅制。惜乎起语卑弱,金石之声微乖耳。
梅川看罢,奖叹道:“批语极切,若以令爱为试官,士无不公之叹矣。”又笑谓钱生道:“如今的金花彩段谢媒仪,稳要送与老夫了。”钱生喜气洋洋,喜动眉宇,唯程必贤勃然变色,垂首丧气。宋瑄、信之俱觉无颜,便欲起身作别,范公一把留住,笑向梅川道:“若年兄肯为小女作伐,小弟也要与令爱做媒。程贤契培年美才,诚可谓风流佳胥也,不识年兄肯以东床留彼坦腹?”梅川欣然首肯。
原来必贤的才貌,虽亚于生,然亦百尺无枝,亭亭独上,故梅川甚觉中意,一口许诺。范公大喜道:“既承梅翁厚情,弟即当写书,报达逸菴,暂屈宋兄留在敝舍,以看程君作入幕宾也。”鸣皋道:“今日不期而会,小侄终牵珠缘,程兄亦谐凤偶,一双两好,奇情、奇事,千秋之下,又成一段佳话矣。”因起身密语钱生道:“前日吾侄载来此妇,终日悲啼。他云住在维扬,又与维扬同姓,试以语之,或者是他族中,使渠夫妇完合,也是一桩美事”。
钱生恍然醒起,乃问信之道:“吾兄还是久住扬州,或是临安迁至?”信之道:“晚弟向居武林,依附家叔仅三载耳。”钱生又问道:“尊阃可是林氏,今无恙否?”信之惨然悲叹道:“拙妻果然姓林,旬日搬徙至扬,行次镇江夜泊,忽为绿林所劫,至今杳无消耗。”钱生笑道:“只在小弟身上,包兄珠还合浦,剑返延津。”信之愕然惊问,钱生道:“前日小弟进京,泊舟村岸,忽闻哭声隐隐,其声低而甚哀,渐近江边,将欲赴水。弟疑是人家婢妾,忙令舟子起身救住。细问其故,答道:‘妾身林氏,夫主姓程,因自杭州迁至维扬,其夜遇盗,妾为贼首所虏,无计可脱。今夕贼与同伙饮醉而归,合家睡熟,妾方能踰窗逃出,欲寻一死。幸值君子垂救,倘肯送至广陵,生死不敢忘德。’又道:‘此地五六家,俱是余党,尊舟为何独泊于此?’弟闻而肃然惶惧,候至寺钟初动,忙促开舡,进京之后,留在家叔舍下。正欲择暇送归,不期遇兄,适闻所言,其事吻合,故知为尊阃无疑矣。”
信之又惊又喜,慌忙揖谢,范公大笑道:“梅翁得招快婿,老夫幸结丝萝,料信之兄,又得去珠复还,转觉奇了。”梅川等亦无不称异,信之想起戚氏梦中所言,愈加感叹。原来钱生一见信之,问了姓表便觉惊疑,因以小姐在心,正怀得失之念,故未暇及此。以后倒是鸣皋提醒,然后问及,谁想果是信之之妻。也是事诚凑巧。
当日梅川先别,随后信之便与鸣皋同去。公退至内房,忙令小姐代作书寞,以达逸菴。小姐文不加点,信笔写就。书曰:
向弟之得归也,唯幸滨死余魂,重依日月,宁复知零丁弱息,亦寄命于豺狼。仰借庆云之庇,得逢令侄救免,反承台召赐饫溪鲭,固已饱德饮醇之至矣。又辱兄翁,高谊蔼如,不鄙封菲,而以朱陈相约,忻荷之深,信加御感。
及弟抵舍,询知贱内在苏。敝年侄九畹,南宫战胜而还,先以明珠付聘。故佳郎君玉趾方临,而九畹亦自苏继至,使弟进退维谷,罔知所以。不虞令侄舍陷入萑苻,亦因九畹泊舟之便,救至敝邑。非令侄则小女不能瓦全,非九畹则令侄舍不能壁合。彼此相胥,正天意所以全姻偶也。
顾弟不能无歉者,深以有负厚爱。幸值敞同年梅翁淑媛,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方足以副门下寤寐反侧之求。特遣进鱼旆达。倘获兄翁赐允,则小女得以苟且字姻,而异日百雨盈之,凤台谐偶。聊托柯斧微爱,少偿孟浪爽约之罪于万一。统祈台命,监毫主臣。
览书笑道:“写得委曲详恳,不容增减一字矣。”便即写封,正欲道人送去,只见信之同了林氏,笑容可掬,特来谢生,又与宋瑄、必贤作别先回。范公嘱道:“归见令叔,烦为老夫婉转致意。”信之欣然唯唯而别。生亦辞公回见鸣皋,置办行聘之物。
不则一日,逸菴回书,许可并即订准纳采日期。范公取出金盒明珠,同了宋瑄、程生往拜梅川。梅川慨然留醺,将珠收下。次日宋、程殷勤谢公而去。两姓联姻,无非遵行六礼,此不备载。
只说钱生纳聘之后,时因恩例不必到部,已得选授浙江绍兴府会稽县知县,公以筮仕在还,卜吉赘生当合卺之夕,命生作催妆诗,钱生投笔立就。诗曰:
银汉不须乌鹊渡,良媒只合谢明珠。
凤楼早把新妆辨,为报三星已在隅。
既而银烛荧煌,珠帘高捲,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好似天仙帝女,两纠婢腾簇拥出来。钱生乌纱皂靴,身穿大红员领,参拜礼毕,外面大开喜筵,公与范斐陪着王梅川、许翔卿二媒,及钱鸣皋等;内面鼓乐送入洞房。生与小姐,同饮花烛之下。
不多时,酒阑人散,珠娘卸了凤冠霞披,钱生亦脱去袍靴,移烛近前,把小姐仔细一看,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然与寒年月夜所见绝不相似,心下惊讶不定,便把前后事情,细细盘诘。珠娘道:“君以昔时所见的比妾如何?”钱生道:“彼不如也。”珠娘笑道:“君误矣,昔时会见者,即妾也,岂有一人容貌前后各别?”钱生道:“休言诳我,自与小姐一面之后,晓风夕月,在在相思,总不离于心目之间,那有面庞尚不能记真者?”珠娘道:“设或妾非小姐,花烛已成,何必多问耶?”钱生颜色顿变,愀然不乐。珠娘乃笑道:“妾虽陋质,素以礼洁自持,岂肯夜出闺房,以霑多露?只因慕君之才,君又固需一见,故不得已,特以侍女莲香代会,其实非妾也。”生犹未信,珠娘解松衣领,出刀痕以示生,生方欣喜道:“好笑我三载相思,竟在梦中也。”乃细述从前相慕之怀,珠娘亦诉被难之苦。少焉解带下帏,共入鸳鸯衾里。真个是少年才子佳人,温存旖旎,彼贪此爱,曲尽于飞之乐矣。
次日恰值莲香亲来贺喜,夫人小姐,优礼相待。钱生见毕,细看丰容,宛然如故。莲香说起范公以诗选择之事,因笑道:“那日妾在屏后,窥见钱爷面色不豫,拙夫又仓皇无计,故妾聊设此谋耳。”钱生谢道:“感领盛情,申心颂之,何日忘之。”退而有感,赋诗一绝。诗曰:
国色从来识面难,洞房昨夜喜相看。
三年一觉相思梦,错认山茶是牡丹。
钱生终以颈痕为玷,问于医者。医者道:“昔有美妃,为如意所伤,曾将獭髓为膏,和珠粉以敷之,其疲即灭。”钱生乃令人遍求白獭。过了数日,既感红蕖之情,又以紫萧曾经同难,便将二人配合。又想起瑶枝未知还魂果否,即着紫萧前往东昌,迎接白翁夫妇。
不一日,紫萧回报,临情尽遭流寇,城外居民各窜,遍处寻问,竟不知白公所在。钱生听罢,不胜怅怏。忽关报进,姑苏贾文华在外,便即慌忙出见。不知文华来,有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15回 小罗浮旧约重谐
诗曰:
香奁不独夜珠明,才子风流事事成。
人面桃花生死梦,草台柳色苦甘情。
松萝叶契心如一,雪月评章句共赓。
驱犊岂须寻尘尾,吹萧诸听凤和鸣。
却说钱生,以白云峰不知去向,正在忧闷,忽闻报说,有一贾文华要见,忙欲出迎,只见文华已走进厅上,向着钱生连连揖谢。钱生道:“向日速于出京,不及候兄一面,以后杳无信息,鄙里时为怏怏,不知贾兄几时得释?”文华道:“仰赖钱爷一言超豁,数日之后,幸即脱狱。及诣尊寓叩谢,不料钱爷已出京三日了。因有帐目未清,淹留半日,恰值圣上登基,裴孝廉已贬徒为军,谷期生亦为仇家所杀。”钱生抚掌称快,文华道:“仰托厚爱,无恩可答,今日特报一桩喜事,以赎贺迟之罪。”钱生笑道:“更有何喜,重烦远报?”
文华道:“闻得钱爷,向在东昌曾与白家又有婚姻之约,今如主人回生已久,钱爷为何置之度外?”钱生惊问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吾兄何以知之?”文华道:“仆自北京回来,偶从桃叶渡边经过,与白翁邂逅相遇,彼此问了乡贯,叙话多时,不觉契密,那白翁便谈及钱爷订姻一事,又说道:‘小女幸已再生,只不知钱爷,为何一去又无消息?’便把书信一封,着某持奉。仆抵家之后,即刻造府,不意台驾在京,因此特来相报。”便向袖中,将书取出,钱生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喜动颜色,原来是七言古体诗一首。诗曰:
忆昔相逢日暮阴,梅花静掩绣户深。
挑灯共坐一窗雪,身未许郎先许心。
伯劳飞燕两分别,夜夜凭楼望明月。
瑶琴声断虫网多,翠幙荃靡香顿歇。
未及邙山掩墓门,情通冥漠仍返魂。
重见落梧秋雨暮,断雁凄风桃叶渡。
回生之事非渺茫,数行遥致胸中愫。
盟言历历郎自知,怜取相思又一度。
便留文华书房待饭,持诗以语小姐,小姐见诗亦欢喜道:“文藻烨然,诚香奁佳句也。既有此事,何不迎聘至家,以完姻好?妾决不效那妬妇之态,使君作负心人也。”既而道:“君读诗,必知绿衣黄里之讯,此事虽不敢阻抑,然勿使妾有积薪之叹为幸。”钱生笑道:“夫人乃蘋繁之主,譬如军中元帅,若白氏女,则偏裨小将,且夕荷戈以受指麾耳。”小姐亦为解颐。钱生又禀知范公,范公惊讶道:“还魂之事,世所罕闻,有此奇异,极应聘纳。”
钱生乃办具聘仪,即俛文华为媒,择吉娶至。定情之夕细看丰姿,妖艳如故,是夜就在白氏房中,小姐谈笑自如,略无醋意。瑶枝向生细诉思念成疾,及幽魂夜会,以至回生始末,悲喜交集。因叹道:“今夕之缘,实出天意,回思往事,恍若梦寐耳。”既而笑道:“昔日若从君命,今夜白绫帕上无以为质矣。”生急搂之就寝,交坐之欢,绸缪彻旦,唯恨玉漏相催,金鸡呜速耳。
然生虽在极欢之际,每一感念友梅,不禁悲叹,时会稽具书吏、皂快等,到京迎接,已十余日矣,钱生乃择吉起程。先至祖居,辞别叔父,然后拜辞范公、小姐与老夫人,免不得酒泪而别。
不则一日,到了苏州,至家参拜太夫人,礼毕,崔子文、李若虚同来拜贺,钱生倒展出迎。子文一见,执手而笑道:“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人间乐事,都被吾兄占尽矣。”若虚道:“九畹不是凡人,当是玉皇香案吏,暂时谪下耳。”钱生道:“小弟学业未优,谬叨制锦,不知两兄,何以教之?”子文道:“作令不难,只要爱民如子,不执一偏之见,以折狱则狱不冤;推不忍人之心,以用刑则刑不滥。”若虚道:“衙门吏役虽是作弊太多,然以吾兄聪敏绝伦,不患为人所欺,只患明察太过。”钱生谢道:“有辱大教,愿书之座右,以当弦韦。”少顷,陆希云亦至,钱生迎入坐定,忙命左右备上酒来,序坐而饮。子文道:“今日此会,不减昔年。海棠花下,可羡九畹兄出宰名都,希云兄抡魁秋榜,只我两人,黑貂裘敞,犹刺苏秦之股,能无愧感?”钱生道:“梅山之言,既验于弟,则吾两兄,必在来科折桂矣。”四子各叙衷怀,直至薄暮而散。
时宁馨年已三岁,以太夫人命名,不忍改易,因即取名嗣馨。闻子文有女,亦年三岁,遂托若虚为媒,下了允定之礼。又差人至秣陵渡,迎接白翁夫妇,管宋田房。自与家眷,刻日赴任。
原来秋烟姐虽然生子,做人谦卑谨厚,小姐既有摎木之贤,瑶枝亦秉塞渊之性,故忙则佐理中馈,暇则品题花月,情分相投,犹如嫡亲姐妹一般,所以太夫人十分欢悦。
方舟抵武陵,忽见陆希云遣人赶至递书,钱生接书开视,简上写道:
日者仁兄荣涖,弟以贱事,偶往百花洲,不及歌骊驹为送,歉甚!歉甚!兹启卖花梅妪,获罪门下,虽决海波,流恶不尽。然细查首恶,实系心如。今妪坐狱数月,染病垂危,倘获海涵,使妪苟全残喘,则仁兄度量之宏,尤胜于文穆矣。异日弟蹑山阴之屐,当造贵治。暂分半榻,以看河阳满县花也。临楮神驰,余不尽悉。
钱生看毕,即写回书,并写书送与府尊,令将梅三姐释放。生既到任,自有县中堂规,及参见上司,但不必细述,按下不题。
且说憨公子同了郑心如,自在陶园奔返临安之后,仍在本郡倚势横行,做那奸淫不法之事,总是郑心如百方引诱。及苏州府关文到杭,憨公子忙与心如商量,着人贿嘱书吏,申文回复。又遣人至苏,探听消息。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机,遂与不欺绝交,不许上门。
忽一日,要往会稽探望母舅,便与心如买舟渡江。原来憨公子的舅氏姓吕,号竹溪,越中望族也,不一日,到了母舅家里,参见毕,吕竹溪欣然款留。一日,憨公子偶在门首闲立,忽见一年少妇人,身穿淡罗衫子,自溪畔浣纱而归。那少妇生得如何?但见:
纤眉妩兮,垂垂春柳。美目盼兮,滟滟秋波。玉质冰姿,不假淡妆浓抹;杏唇莲脸,尽堪艳舞娇歌。何必缑山聆凤曲,恍从青鸟见嫦娥。
憨公子近前一看,便春心难遏。那妇人也嫣然一笑,屡以秋波回盼,慢慢的推扉进内。原来此妇孙氏女也,年方二十,其夫姓吴,字君美,幼时也曾读书,后来家事消乏,因在衙门中帮闲度日。其所居之房,正在吕宅门首。那一日浣纱暮归,刚与憨公子相遇,引得憨公子心猿顿逸,意马难拴。忙与心如言之,心如笑道:“此贫家妇,以饵啖之,易上钩耳。”乃告以如此如此,憨公子大喜,自此不时往来窥视。
又一日,孙氏汲水进门,憨公子忙以白绫汗巾,裹银一锭,投于孙氏足边,孙氏但微微含笑。恰值君美徐步而归,憨公子正在惶惧,只见孙氏轻舒玉腕,拾置袖中。又以告心如,心如喜道:“事可谐矣。”乃悄然置酒妓馆,以邀君美,君美迟疑不赴。使人邀之至三,日中方至。自此杯酒往还,相知渐密。
一日偶与心如闲话,心如道:“吾兄株守数椽,怎能发迹?不若寻些资本,出外经营。”君美叹道:“薪水尚有不继,若要资本,从何而得?”心如道:“小弟为兄筹之熟矣,虽有一策,只是不敢直陈。”君美欣然请教,心如道:“公子胡伯雅,挥金如土,平昔所爱,唯在娇姿,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暂借鸾棲,包在小弟身上,当以二百金相赠。”君美听了,面色通红,大怒而去。
过了数日,心如方与吕竹溪分韻做诗,溪边闲步,只见君美含笑而来,心如再三谢罪,君美道:“外日承谕,足感厚爱,但不肖夫妇,俱是良家儿女,唯恐丑声播扬,被人耻笑。”心如道:“只有尔知我知,外人怎得相闻?况胡公子自有娇妻美妾,不过一遭两次,便既归去。既于尊阃无损,吾兄又白得一主大财。请自三思,小弟怎敢强劝?”君美甚以为然,犹恐其妻不允。归以告之,孙氏笑道:“可否在君,何必问我?”君美又悄然以会心如,且言所许之物。心如乃与憨公子计议。憨公子惊喜欲狂,次早进见舅妗,诏以他事,贷银二百两,以付心如。心如止以二十两付君美道:“公子客中,不及措备,今早已遣人至杭矣,准五日内,必当如数找足。但事在今晚为妙。”君美欣然领诺而去。
迨至日晡,惟恐在家不雅,别向妓馆取乐,孙氏明妆秉烛,俟至更余,俄闻轻轻嗽响,急忙启户迎迓,那憨公子见了孙氏,也不叙一句风月之言,也不致半点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