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又不是偷的。有甚么不安?”吴瑞生道:“你岂不闻上古之时道不拾遗?此乃无义之财,我必不取他。”于是主仆三人遂在此等了数日。虽等了数日,总不见有人来寻找。吴瑞生道:“这必是无主之物,既无人来寻找,此物亦无所归,不免带着随路舍施罢了。”遂将银子包裹停当,然后上路而行。
行了数日,忽到了一个镇所,叫做迎仙镇。此镇乃是一个马头区处,居民有数十万家。来到此处,天色已晚,主仆三人遂寻了一处寓所,把行李歇下,用了晚饭。吴瑞生见此夜月色清朗,心念往事,无限伤心,一时不能安寝,遂出来在月下闲步。忽见店后一个大园,便顺着走去。到了园中,忽听的园外微微有妇女声音。吴瑞生遂伏在墙下细听。只听的一个妇人道:“姐姐,我和你堕落至此,何时是出头的日子?”又听的一个妇人道:“妹子,这是你我的业愆,既到此地,也只得顺天由命,听其自然,到那业满之时,少不得还你个收场结果。”又听的那个道:“今夜幸得无客,乘此月色,我与姐姐拨动丝弦,将那两个伤心曲子各人弹上一套,以泄胸中郁闷,何如?”又听的那个道:“如此甚好。”只听的那两个弹起琵琶,一妇人唱道:
虚飘飘风筝线断,忽喇喇鸳鸯拆散,颤巍巍井落银瓶,急煎煎眉锁平康怨。忆前欢,如同梦里缘。沾襟泪点,泪点和血染。再不得湖上题诗,席间侍宴。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续断弦?
又听的一妇人唱道:
意悬悬愁怀不断,哭啼啼悲声自咽,痛煞煞泪尽江流,眼睁睁望断关河远。日如年,羞看镜里颜。青楼滋味,滋味难消遣,那里是故国风光、旧家庭院?天,天,今世里遭业愆,天,天,何日里月再圆。
《山坡羊》
唱罢,弦声亦住,只听的那妇人道:“姐姐,夜深了,风霜寒冷,我和你睡去罢。”说了这一句,遂寂然无声。吴瑞生此时不觉意痴神呆,呆了一会,说道:“方才歌的这曲子,一似念旧,一似怀乡。然仔细听来,又俱似妓家声口,真令人起怜,但不知此是甚等人家,待我问问主人,便知端的。”及至回来,见店中人俱已睡了,便不好惊动。到了次日,吴瑞生问店主人道:“请问贵店南邻是甚么人家?”店主人道:“相公你问他则甚?想是相公渴了,要去嫖嫖。这院子里有两个姐儿,甚是有趣。只是要的价钱太太,人要嫖他,求见礼便得二两,夜间酒席亦是嫖客包管,到了天明时节,还得四两银子称上送他作胭粉钱,那手下服侍之人,也是七八钱费。有这七八两银子,方能去嫖他一宿。相公若肯费这个包儿,要去耍耍何妨?”吴瑞生道:“这两个姐儿有甚么长处,便要这等大价钱?”店主人道:“他年纪义小,人物又俊,丝炫弹的又精,曲子唱的又好,又会作,他怎么不要这等大价钱?凡嫖他的人俱是来往的官长,坐店的大商,那些小庙里鬼也放不到他眼睛里。”吴瑞生听他说的津津有味,也觉心中骚痒,遂动了一个嫖兴。心里说:“依据店主说的,竟是两人名妓。我吴瑞生到此,岂可不会他一会?昨日那路上拾的那宗银子,原说是要施舍的。这两个妓者若果中我之意,便把这宗无义之财施舍到这两个人身上,亦无不可。”定了主意,遂问店主人借了两个拜匣,写了一个名帖,又封上二两拜仪,令琴童、书童送去,说是吴相公闻名拜访。不一时,琴童、书童回了话,吴瑞生遂换了一身时样衣服,领着他两个一直到了院中。
方进二门,早有一位中年妇人笑嘻嘻将吴瑞生迎入客舍,行完礼坐定,那妇人道:“今日吴爷光临,又承厚礼,甚为寒舍生辉,敢问仙乡何处?还愿闻大号。”吴瑞生看这妇人行径,便知是一个鸨母,答道:“学生家住益都,贱字瑞生,因来江西探亲,路经贵镇,闻的令爱大名,不胜欣慕,故特来拜访,愿求一观。”那妇人道:“多承吴爷美意,只恐小女姿容丑陋,不足以佐君觞。”说完,便有人献上茶来,吴瑞生吃了一杯。那妇人起来,又引着瑞生到了一处,见三面俱是粉壁墙,墙下俱是花草,正中一室,室内琴棋书画无不静雅,明窗净几,真如雪洞一般。吴瑞生坐下,那妇人遂吩咐两个丫头道:“吴爷在此等候,快请你姐姐出来相见。”两个丫头领命而去。不多时,只见两位少妓渐渐走近厅前。吴瑞生正欲起迎,忽内中一妓赶上前,一头扑入吴瑞生怀中,放声大哭道:“妾只说今生不能见你了,不想还与郎君会在此处。自那年湖上不见了郎君,直到如今,妾那一时不思念着你?那一刻不盼望着你?幸得天心怜念,还使妾与君相见一面。”吴瑞生起初还不知是甚么来历,及仔细看去,方认出是烛堆琼,惊问道:“堆琼,你怎么来在这里?”堆琼道:“说起话儿甚长,此时且不暇言,到晚上妾与郎君细细谈论。”吴瑞生又问那位姓名,堆琼道:“这是我的妹子,叫做坦素烟,他当日与我同卖在此处。”吴瑞生道:“天涯海角得与故人相见,又遇新知,虽是苦事,亦是乐事。”遂吩咐外面置办酒席,要与堆琼谈论阔情,鸨儿知趣,恐在此有碍,也便出去了。吴瑞生执堆琼手道:“当初在郑兄处见了芳卿,便生爱慕,及湖上联诗,愈觉魂消。正欲安排着求汉源请你来,与卿细谈衷曲,为把臂连杯之乐,不意夜中生出变故,那时卑人如失去至宝一般。当初那客人是甚么法儿拐你到此?”堆琼道:“妾陪那客人吃了半夜酒,不意他酒中下了蒙药,一倒身便不省人事。朦朦胧胧在他船上行了数日,全无知觉。及至醒来,方知被他拐出。妾正欲喊叫,不知他又是用甚么药望我口中一扑,遂不能出声。把我身子卖讫,方才用药解了。世间命苦莫苦于我,今幸得与郎君一见,这便完我未完之愿,就是死了,亦觉含笑九泉。”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道:“卿勿过悲,我吴瑞生誓必拔你出了火坑。”堆琼道:“若果如此,后日与郎君为奴为婢,也胜于为娼多多矣。”吴瑞生道:“此事我一力为之,若不把你出离火坑,誓不为丈夫。”说完又问素烟,素烟道:“妾亦钱塘人,原是良家,因清明出门祭扫,被这客人看见,到了半夜,他潜入妾家,穿壁而入,亦用此法将妾劫出,与姐姐同卖于此,闲时与姐姐谈论,闻姐姐称郎君大名,妾私心不胜仰慕。今日得睹懿光,觉深慰所愿。”吴瑞生道:“夜来偷聆二卿佳音,二卿心事卑人亦洞见肺腑。素卿终身之事我吴瑞生亦一力承任。”堆琼、素烟谢了,说道:“鄙陋之曲,不过借以写怀,孰知已入高入之耳,郎君幸勿见哂。”吴瑞生道:“那词调悲切,声音酸楚,何啻白雪阳春!若非闻二卿佳音,卑人何得至此?”堆琼、素烟道:“若云借此以引郎君则可,君以白雪阳春贶之,未免过称。”说罢,肴品已列,三人传斝飞觞,饮至天晚,方才归室入寝。正是洞房花烛,他乡故知,那绸缪之情如胶如漆,是不消说的。瑞生遂在他家恋了月余,那三百余两银子已费用了一个罄净。
从来水户人家,见有银子便甜言似蜜,见没了银子就冷言如冰。堆琼、素烟恋着瑞生难舍,怎禁他鸨母絮絮聒聒,终日里瞅槐喝桑,指猫骂狗,冷言热语,无非是望吴瑞生出门的话。吴瑞生也自觉站脚不住,到了夜间,语堆琼、素烟道:“我如今没了银子,你令堂似不能容我。今岁乃大比之年,我且别你,到家伺候,秋后应试,只求坚心等着,我吴瑞生看着取功名如取土芥。待我得志回家,那时赎你二人出身,同享富贵。只是眼下离别,甚觉伤心。”堆琼、素烟听瑞生此言,不觉扑簌簌泪如雨落,说道:“弃旧迎新,这是水户人家常情,郎君也不必放在心上。但数年契阔,才得一会,情意正浓,又作别离,即铁石人亦自断肠,况妾与郎君为多情人乎!然大丈夫欲做丈大事,亦要果断。俺二人身在平康,度日如年,专望郎君努力功名,渡俺出坑。今郎君囊空金尽,亦难回家。我二人各出私积赠为君费,郎君欲整归鞭,诀于明日,正无庸为此恋恋之情,作寻常儿女态也。”吴瑞生道:“承二卿指教,愈觉厚情,我吴瑞生此去若不取青紫回来,誓不复见二卿之面!”说完方才就寝。到了次日,堆琼、素烟遂将吴瑞生归家之事告于鸨母,还求许他二人出门相送。鸨子道:“难得他出离了我们,就是造化,何惜这一送,不去做个空头人情?”遂慨然许了。吴瑞生临出门时辞了鸨母,鸨母道:“老身满心里还要留下相公与小女盘桓几日,但我这人家要指着他两个吃饭,故不敢相留。相公是高明之人,自能相谅,老身倘有不周之处,还求相公海量包容。堆琼、素烟,你两个必须远远送相公一程,也足见你两个的恩爱。”吴瑞生也知他是虚情,只道了一声“多谢”,便出门去了。堆琼、素烟送到了十里长亭,吴瑞生别他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卿请回,不劳远送了。”堆琼、素烟说道:“望君此去功名成就,妾在家中专候好音也。”说罢,方才洒泪而别。堆琼、素烟直等吴瑞生走的望不见了,方才回家。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吴瑞生别了堆琼、素烟,领着琴童、书童行了数日,不觉来到广信城中。到此天色已晚,正欲寻找下处,忽听后边一人叫道:“前面行的莫不是瑞生吴兄么?”瑞生听见,回头一看。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11回 易姓字盛世际风云 赴新任驲亭遇骨肉
诗曰:
功名富贵总由天,人世离合非偶然。
方信泰来能去否,始知苦尽自生甜。
青云有路凭君走,飘梗无根望我怜。
莫道男儿能际遇,天涯姊妹也团圆。
话说吴瑞生正欲寻找寓处,忽背有人呼唤,忙回头一看,喜道:“原是如白李兄。”李如白道:“兄来敝处,为甚么过门不入?”吴瑞生道:“前虽与兄同游西湖,惜未闻及贵府仙乡,若早知兄在此处,那有不奉访之理?”李如白道:“数载契阔,今幸重会,信谓有缘。但此处不是说话所在,乞兄同至舍下细谈别后之情。”吴瑞生道:“此固弟所愿也。”李如白便引着吴瑞生走了箭余之地,方来到自己门首。吴瑞生见门前有座牌坊,檐下匾额悬满,其宅甚是齐整,此时方知是个富家。让至中厅,李如白从新换了衣冠,与瑞生作揖,礼毕坐定,各叙了寒温,李如白方问吴瑞生来此之故。吴瑞生遂把辞馆回家、江中被动、庵内逢嫂、遭乱失散之事从头至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李如白听了道:“相别五年,兄竟遇了这些坎坷,小弟那里知道?”吴瑞生道:“弟还有一桩奇遇,要说与吾兄。”李如白道:“甚么奇遇?”吴瑞生道:“当日妓者堆琼,自那日游湖回家,夜间被奸人劫去,没了音。昨日弟宿在迎仙镇上,又与他相遇。弟竟在他家盘桓了月余,临行还蒙他馈了许多路费。妓者能如此用情,也是世之所罕有者。”李如白道:“兄当日与他相见,便两情恋恋,其间定有缘分,岂是偶然!今又与他相遇,竟可作一部传奇了。后日倘有好事者编成戏文、小说,流传于世,也觉脍炙人口。”说罢,二人大笑。未几,有人送上茶来,二人饮了一杯,李如白道:“厅中冷落,难以久坐。不如同到小斋,细论衷曲。”吴瑞生道:“如此更好。”于是李如白又引着吴瑞生到了斋前。瑞生四下一看,果然雅致。有王遂客《雨中花》一词为证。
词曰:
百尺清泉声陆续,映潇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垂垂帘幕,小枕欹红玉,试展鲛(鱼肖)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池,月上栏杆曲。
吴瑞生到了斋中,只见图书满架,翰墨盈几,薰炉满团,红衾白帐,竹枕藤床,左琴右剑,壶台,酒盏,拂尘,如意,件件精微。夸道:“贵斋潇洒雅洁,尘嚣不入,虽神人所居之室,不足过也。”李如白道:“此地近乎市井,未免涉俗,弟结庐于此,仅堪容膝,恐不足以供高人之榻。”二人说着话,早有人收拾饭来,饭毕又斟好酒对饮。二人谈到更深,方才各人归寝。吴瑞生遂在李如白宅上住了三日。一日,吴瑞生辞李如白道:“与兄久别,今幸不期而遇。在弟本意,正欲多住几日,领兄大教。但弟此时归家之心甚急,不能久恋。弟只得要别兄就道。”李如白道:“故人相见,正好谈心,吴兄何归思之太急也!”吴瑞生道:“弟离家五载,荒芜久矣。今乃大比,还要赶秋闱应试,恐去迟了,误了试期。因此一事,不得不别兄早归。”李如白道:“兄在外五年,想亦误了科考,今即回家,也得七月尽头方到,此时还济得甚事?就是随遗才进场,便费许多周折。弟为兄谋,早有一条门路,不知兄肯也不肯。”吴瑞生道:“请问吾兄是甚么门路?”李如白道:“弟有一伯弟,叫做美麟,亦与兄同经,名次亦在科举之列,昨日得病故去,此时报丧呈子尚未到。学兄不如顶着亡弟名字,在我江西进了场,待恭喜后,再设法复姓未迟。吴兄以为何如?”吴瑞生道:“这条门路亦好,只是冒险些,倘有疏虞,那时怎了?”李如白道:“贵省人多耿直,不走捷径,我南方人却以此为常。兄若肯如此,凡科举朋友,弟必为兄白过,就是两位学师,也是弟代兄打点,此事万无一失,兄正无烦过虑。”吴瑞生道:“难得兄为弟用心,弟有甚不肯,只恐学问空疏,名落孙山之外,有负吾兄这段美谊。”李如白道:“以兄之才,取青紫如拾土芥耳,何必言之太谦!”商量已定,这遭就是李如白执批,便假着商议宾兴之事,用传单将科举朋友一概传到,就在自己家中治酒相待,遂把吴瑞生顶美麟科举之事[向]众人说了,众人个个情愿,绝无异议,又将两学师打点停妥。瑞生从此遂伴李如白读了两个月书。
正是光阴迅速,已来到宾兴之日,二人宾兴后,恐在家俗事分心,遂安排行李,一同上了江宁府,又寻了一个僻静庵观,专心肄业。初九日,头场七篇得意,二场、三场大有可望。到了揭晓之日,吴瑞生中了春秋经魁第二名,李如白中了书经亚魁第十四名。次日赴宴回来,那索红封赏者已填满寓所。李如白少不得个个俱要打点,在府中又拜了几日同年,及至认了房师,送了主考,方才回家。到了家又拜县尊学师,那亲戚朋友贺喜的日日填门,真个是送往迎来,应接不暇,忙乱了一月。
一日李如白道:“弟托吴兄指教,幸得进步。在家俗事纷拨,恐误大事,不如收拾盘费,与兄此上京师静养几日,倘南宫之捷再得侥幸,也不负吾两人读书一场。”吴瑞生道:“兄言及此,正合鄙意,只是弟之功名赖兄成就。今又费用宅上无数,弟将何以为报?”李如白道:“朋友有通财之义,况吾两人之至契乎?些须之费,奚足挂齿?”吴瑞生又深自谢了,随即治办行装,安排起程。李如白带了两个管家,在客中服侍,吴瑞生带着琴童、书童一同上路,在路上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两月之间早来到山东地界。吴瑞生在马上道:“此已来到敝省,弟不免与兄取经东路,同至舍下,一来省我父母,二来暂歇征车,不知兄意下何如?”李如白道:“兄离家数载,归望自是人情,但取路青州,纤回又多数百里,且兄到家中,亲朋望观,一时如何起的身?弟与兄这番早来,原是辞烦求静,只恐兄一回家,又不能不为诸事所扰。况且会期迫近,日子未可过于耽阁,此时离贵府料想不远,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