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
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攒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
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那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只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
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女,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才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觥。”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到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才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象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伫脚不动。少顷,只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住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踪,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只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只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只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
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云远,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只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只是说长道短,只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只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输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环、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环、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只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病。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到也罢了,可择定日期,好去通知他们。”王云道:“也宜早些才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罢。待孩儿写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烦张兰邀众友。写毕,命锦芳道:“可将此帖送到张秀芝相公家。”锦芳领命,送到张家,正值张兰在厅上,锦芳将书呈上,张兰接书看道:
时值秋水长天,吴江枫落,红叶漫垂,盈松林之幽谷,况清爽之游,不减三春红紫。弟今择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谅亦足下之快畅。因叨管、鲍之契,知亦不却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邻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驾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顿首。
张兰看完,向锦芳道:“你相公可为多情,既承相招,谅不能却。”锦芳归来,回复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当船只。是日,王云辞过母亲,先至舟中,命锦芳云邀张兰等。锦芳去不多时,只见张兰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头上,拱手道:“请诸位长兄登舟。”四人上船进舱,各与王云揖毕,道:“清霓兄何又承见招?”王云道:“屡诸叨兄厚谊,无以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们恕笑。”王云就吩咐开船,他五人在舟中你问我答,不觉日色已中,家人摆下午膳,各各用罢,大家坐下闲话。有张兰道:“弟闻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宠甚爱,后来悟识宠极必变,以至借月丧身,可为才中不足。”万鹤道:“凡有才者,则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吓蛮书之际,若不狂,焉能结仇于力士、贵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王云道:“虽则结仇于力士、贵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畅之事耳。”李贵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而且不狂,真为才中之仙。”王云道:“兄又来见笑小弟,弟焉敢与古人比肩。”全圣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胡。”众人道:“为何?”金圣道:“他出口就骚,非下胡而何?”众人闻言,大笑不已。李贵道:“这尖嘴畜生,又来咬人!”众人说笑之间,不觉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众人梳洗已毕,用过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见那:
殿阁峥雄世所夸,金身罗列佛前花。
无边枫叶无人扫,大众闍藜诵《法华》。
大众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传杯换盏。饮了多时,众人起身彻席。王云命家人将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处。众人岸上望着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风翻丹叶秋光满,酒泛金樽野兴浓。
众人正饮到开怀之际,只见上下一人赶一乞丐直跑上山来。王云叫锦芳上前问他二人为何,锦芳就走去问那人道:“你赶这乞丐为何?”那人道:“不瞒兄说,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寿,就在这山左路口开一酒馆,才有一位客人在小馆吃了酒,称银还我。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夹银子,他就将客人银包抢了来。”众人听见,走来问这乞丐道:“你为何将客人银包抢来?”那乞丐道:“我何曾抢他甚么银子?他的银子现在算盘底下,如何是我拿的?”众人向朱寿道:“客人的银子在算盘底下,为何赖他?”朱寿道:“众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抢了来,还要抵赖!”乞丐道:“你不会回去看看来,我又不走。”众人道:“说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寻寻,我们与你看着。如银不见,再来与他讲话。”朱寿听了众人的言语,只得回去不题。
众人见朱寿去了一会不来,谅情银子有了,复坐下饮酒。王云问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壮年,不习生理,却做此贱业?”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又无本钱做生理,无及奈何,只得权入其流。”王云闻言,就起了恻隐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赠汝白银几两,汝可改业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岂有不习上之理?”王云囊中带有十二金,就拿出来分了一半,命锦芳拿去赠与乞丐。这乞丐接了银子,也不谢一声,竟跑下山去了。只因这一赠金,有分教:士子□无边之福,金仙有救难之恩。正是:
云仙为汝降凡尘,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赠金皆夙契,将来富贵满堂新。
毕竟王云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