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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题王云在庵,却说梦云是日午后闲坐,想起绣珠之言,夸这先生少年英俊,为何父母一旦双亡,亦是苦情无寄,少年性情,那里坐得住馆?倒也难得。正想之间,文郎进来玩耍,扯着梦云的手跳。梦云道:“文弟今日为何不上学,在此皮面?我去禀先生。”吴珍笑嘻嘻的道:“姐姐羞!那先生今日家去了,到晚才来哩。”梦云知哥哥也去会友,遂起身道:“文弟,我同你到书房里去看看来。”吴珍扯着梦云手,一径来到馆中,不与夫人知道。梦云到馆,见书史齐楚,笔砚精良,象个文人书室,遂坐在椅子上翻王云的诗稿,看得篇篇锦绣,眉宇齐舒道:“王生真才士也!若得如是之人为配,足我平生之愿矣。”翻到后面,见夹着一幅牙笺,抽来看时,上面题《秋夜感怀》,诗道:
天阔秋云白,孤鸿绕汉清。
蟾宫青女梦,客苑素生情。
翠竹风声动,苍梧月色明。
绫书珠玉杳,日恨隔蓬瀛。
梦云将诗吟了几遍,不解其中之意,因想:“客情、青女,可有所怀;翠竹、苍梧,乃寂寥夜景;绫书、珠玉,事有可疑。但我之绫帕系云生所得,这王生诗中之意,又何以关?真令人莫解。恨隔蓬瀛,是远是近?莫非知我而怀?亦不可料。”心上疑惑,不能参透原由,将诗文放好,起身叫吴珍,不知去向。梦云恐王生回来,遂起身往外走。却却事又遇巧,却值王云回来,才到书房门首,两人撞个满怀。梦云杏脸涨红,三脚两步走到自己房里坐下,自己懊悔道:“千不合万不合到书房中去,被他看见,视我为轻荡之辈。”又想道:“原来王生这样青年,果然人物出众。”
不说梦云在房中自悔自想,且说王云见一女子在书房中走出来,细看方知是梦云小姐,遂进书房,喜的手舞足蹈的道:“今日得见小姐芳容,我好侥幸也,岂不令人想煞。”细看书史依然,想道:“小姐不知曾看我的诗否?若不看还好,看了岂不出丑?小姐此行又无人相随,甚为奇怪!”
不说王云在书房中千思万想,却说慧空受了王云之托,刻刻在心,无由得便,不觉残冬已度,又是新春到了二月中,乃是观音圣诞,托这机会,换了福衫,竟到吴府中来。此时王云已在馆中,慧空竟往后堂,却遇夫人,忙施礼道:“夫人万福。”夫人答礼道:“慧师今日何闲暇来舍下走走?”慧空道:“一则来候夫人、小姐,二来这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来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夫人道:“理该到宝庵拈香才是,因老身心上不奈烦,小女年幼,只好奉香资罢。”慧空道:“夫人大驾不往,小尼焉敢强请?小姐为何不见?”丫环道:“小姐在花园里哩。”慧空道:“小尼正要到宝园一玩,不识夫人相容否?”夫人道:“还恐候慧师不至,何出此言?只是才身不能奉陪,叫丫环送慧师去,有小女在园相陪。慧空闻言欢喜,遂同丫环到园中。只见小姐在花亭上坐着玩花,慧空道:“小姐好作乐也!”梦云见是慧空,遂道:“慧师到亭上来坐。”慧空即上亨施礼坐下。梦云见慧空青年秀雅,到却合机,遂问道:“慧师至舍,有何尊事?”慧空道:“小尼轻造,并无他事。十九日是观音圣诞,求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不料夫人不肯去。闻说小姐在园中,所以特来奉候,二则瞻仰宝园。”梦云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我同慧师一玩如何?”慧空欣然相从,梦云、慧空两手相挽,走下亭来。慧空观园中景致,好不繁华,但见那:
花开花落,雕栏曲畔,径填彩王进。小桃枝红,爱梅残柳绿,纱窗垂幕,屋宇生春。试看燕语莺声弄,望游鱼晱影水波津。牡丹亭,一枝枝方吐,芍药相亲。见山叠素螺可意,又那翠柏松椿,这李白来衬,竹修桐嫩,蕉阴鲜杏,露润风纯。绣毯珠玉,兰馨透好,戏蝶狂蜂采蕊新。须臾香惹衣衿,情盛俏丽主人。
右调《洞庭春色》
慧空在园中游赏,观之不足,羡慕不已,行到假山深处,翠竹丛中,慧空同梦云坐下,绣珠同众丫环们皆去寻花觅果,不在面前,慧空见无人在侧,以言挑梦云道,“小姐,如此春光,岂不拨乱人心情,在小姐若何?”梦云笑道:“慧师乃出家人,再言凡俗,惜当年误入空门,而今悔之晚矣。似区区日对名花,时临山水,惟吟咏以取乐,计此之外,更无所思。”慧空道:“小尼乃无心之言。”梦云道:“言出于心。”慧空道:“小尼失言,詒笑于小姐。”梦云道:“我也是无稽之谈,慧师不要认真。”慧空道:“小尼也是戏言,焉敢认真。小尼另有一言相告,望小姐恕责,小尼方敢奉察。”梦云道:“慧师有言,请教何妨。”慧空道:“小姐正在青春,未逢折桂之郎,因尔敢与小姐作伐,望小姐莫作闺中之态,以致有误终身。”梦云闻言,唯唯不答,慧空遂告别起身,梦云留住道:“奴未答师者,有所思耳。”自想道:“关于终身,也害不得许多羞。”遂问道:“慧师所言,必有原故。”慧空道:“并无他故。小尼见小姐乃人中之风,择配才上才是。因小尼有一个义弟,他是苏州人氏,翰林之子,前岁来到小庵,与小尼结拜的。那公子前岁曾在府上做过记室的。”梦云道:“做记室的,可是云生?”慧空道,“云姓是他改姓,实是姓王。说也奇怪,闻得去年复到府上坐馆,不知可是否?”梦云闻言,奇道:“舍下馆中先生却是姓王,也是姑苏人氏,难道前岁记室云生就是他么?”慧空道:“然也,小姐不知其细,王生知小姐久矣,托名记室,亦为小姐而行;来做西宾,也为小姐而至。如何小姐反倒茫然,将一个多情才子弃于度外?岂不幸负王生慕才求美之恒心?”梦云听了慧空一番言语,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叹而失言道,“无怪于我,奴不知也。”慧空已知梦云之心,遂道:“小尼今日造府,亦是王生相托。请问小姐主意如何?”梦云自知失言,遂转口道:“此言休向我说,婚姻之事,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奴家岂能如何?慧师不必多心。”慧空见梦云言语,欲依不依,假言道:“小姐既是这样说,小尼也是为人所使,看来事不能谐,不如面绝王生,另作求凰之想。”又要告辞。梦云道:“慧师且住着。”又自沉吟道:“这秃奴可恶,明明难我,叫我如何回他?若由他去了,又恐失此一段美缘。”慧空见梦云踌躇不语,促道:“小姐有何台谕?望乞见教,小尼庵中有些小事要去料理。”梦云道:“烦慧师致于王生,据言有意而来,可将前岁所拾绫帕一方叫他取来还我,则谐姻好。”慧空道:“小姐这有何难,承小姐已允谐姻,以后莫要更改。”梦云道:“岂有此理。”慧空闻言,遂起身同梦云步出园来,绣珠也正来请他两人去吃午饭。绣珠见他二人已来,迎着道:“请师父同小姐去用午膳。”遂同到后堂。夫人道:“慧师在内玩了这半日。”慧空道:“名园美景,莫说半日,就是半年也不厌。”夫人道:“慧师请用午斋。”慧空道:“到府就要相扰。”夫人道:“便饭不恭。”慧空道:“好说。”遂饭罢。夫人封了五两白银,付慧空为香烛之资,慧空收了,谢过夫人,小姐出来。到厅上,却遇王云同吴璧饭后闲谭,见了未免施礼。王云不能同慧空言语,心中怏怏。慧空向王云打了一个照会而去。
且说王云见慧空至此,必然为我之事而来。隔了一日,托事故竟到福云庵,与慧空相见坐下,王云道:“前日师兄在吴府探事如何?今日特来相问。”慧空道:“惶恐,惶恐,枉受贤弟之托,不期劳而无功。小姐说你落泊书生,未知才学真假,闺中儿女不能专主。”王云听了哑口无言,闷闷不悦,惟有长叹而已。慧空见王云如此光景,不觉好笑起来。王云见慧空笑,遂问道:“师兄,你莫非戏我?”慧空道:“我见你如此痴想,所以好笑,并无他意。”王云道:“实指望师兄去一言,事有八九,谁知竟成画饼!叫我这腔愁绪怎生消遣?”说罢就欲告辞。慧空道:“贤弟且少待,还有一言相告。”遂笑道:“我实对你说了罢,小姐云你前岁拾他一方绫帕,若将绫帕还他,大事则谐;若无绫帕,莫想姻缘之分。”王云闻言,一喜一优,喜的是小姐相允,忧的是绫帕失却。慧空道:“贤弟闻此纶音,为何反倒烦恼?莫非绫帕不见了?”王云道:“却被师兄猜着,此帕久已被人窃去,怎生有绫帕还小姐?此事还要师兄在小姐面前方便一言。”慧空道:“此言大谬。那小姐前日斩丁嚼铁讲得明明白白,若无绫帕,叫我休去见他。知道你将这绫帕送与何人,倒来说这话?倘然小姐知你将绫帕失落,越发不重你了。”王云道:“如此作何计较?”慧空道:“别的计策无用,有绫帕则成,无绫帕则休想。”王云闻言,闷闷不悦,遂别了慧空,来至馆中,凝愁不展。
不觉光阴容易,又是初冬,真个日积月累,恹恹成病,竟卧床不起。吴璧见王云恙重,只得将轿送至郑宅调理。郑乾同夫人闻得送外甥来,说是有病,心上着急,遂榻王云在内室,请医调治,终不霍然。一日郑乾问王云道:“贤甥之恙,病源因何而得?”王云道:“甥因失志功名,少年落泊,感慨而成。”郑乾道:“贤甥差矣!汝正少年英杰,还该奋志向前,异日成名,显宗荣祖,那才是少年志气,何得郁郁成病?老夫想贤甥年已弱冠,尚未联姻,一向存心访求,淑女难得。只有前岁冬间,老夫往府前有事,见一人行走,袖中坠下一绫帕,上有诗句,乃是女子之作。若得如是之闺秀,可配贤甥矣。未知可有这女子?”王云听说绫帕二字,心中惊奇,遂道:“是帕可在?”郑乾道:“怎么不在,待老夫取来。”起身向书橱内取出,付与王云。王云接来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病竟霍然,当时下榻。郑乾见王云看了绫帕,猛然下地,喜道:“贤甥一见此帕即能下床,病也无了,是何缘故?”王云道:“不瞒大人说,此帕原系甥者,是前岁所拾,放在书箱内,不知被何人窃去。闻得就是东君吴文勋令爱所作,今要此帕,是有联姻之意,奈未得其时,又失却此帕,故尔烦恼成病。幸喜大人又拾着,所以喜则忘病。”郑乾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贤甥意中有美,若待吴文勋回朝,老夫必要与贤甥作伐。”王云道:“承大人作伐(原书下缺)”
不说王云在郑府养病,且说梦云闻得王云有恙,已送回郑府,心上甚放不下,慧空自向去后又无音信,心上只管切切思思,未免食减愁眠,竟有些想思的样子。且说王云病好,度过残冬,又到新春,吴璧来请去,仍复教吴珍书。梦云听得王云复至,心上少安,已知王云即是云生,欲叫绣珠打探一个消息,又怕母亲、哥哥知道。绣珠进房来,见小姐面带忧容,这几日茶饭不思,容颜消减,遂问道:“小姐,你终朝纳闷,却是为何?可说与贱婢,倘能分忧,亦未可知。”梦云道:“我家馆中之王生,据慧空言,就是当年的云生。”又将慧空问答之言说了一遍。绣珠闻言道:“怪不得王生去年有病回去,原来是小姐所使。”梦云道:“贱人,怎么是我之使?”绣珠道:“小姐熟通书史,这些小之事就谅不出来?小姐索他绫帕方肯允亲,若此帕在,即忙送来。他延后至今不题者,必然绫帕失落,故此忧闷居病:岂不是小姐所使?如今好而复来,待贱婢去问个消息,就知分晓。”梦云道:“惟恐夫人、公子知道不便。”绣珠道:“小姐放心,贱婢托事而出,随机应变,断不致误事。”梦云不语。
且说王云在馆中,一时想起慧空去岁之言,幸喜绫帕又在,意欲送进去,又无可托之人。小姐前番既有口风,我待便而行也罢。正思想之间,只见绣珠送出吴珍来,想道:“绣珠多时不出来了,今日为何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一声,看事如何。”遂道:“姐姐一向不见,今日得暇送公子出来。”绣珠见王云相问,遂道:“家里无人,小姐使我来的。”王云听绣珠的来言,好似双关,又道:“姐姐是小姐房中的么?”绣珠道:“正是。”王云道:“闻说小姐有才,可是真否?”绣珠笑道:“先生所问得奇,我家小姐生于当今之世,才富五车,人人皆晓,非一人所知也。”王云闻言,沈吟不语。绣珠受了小姐之托,正要问王云一个底细,遂道:“先生踌躇不语,若有所言,不妨见教。”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告,恐关耳目。”绣珠道:“公子年幼,外而无人,但说不妨。”王云道:“小生有心于小姐久矣,谅小姐亦知之。所虑者落泊书生,未敢启齿于夫人之前。然则世间淑女难求,去岁曾托慧空与小姐面叙,不期小姐要索向日的绫帕,此绫帕那时已被人窃去,无得原物还小姐,因此恼感成病。谁知天缘有定,窃去之人又遗落街坊,是家姨夫拾得,仍付与小生,小生才得心安病愈,正虑着无人传进,今得姐姐到此,敢劳带与小姐。”绣珠道:“绫帕既在,可付与妾带去,恐有人来。”王云急忙在书箱内取出付,与绣珠,又作一揖道:“此帕小生重之如珍,今付与姐姐,须要仔细。”绣珠还礼笑道,“先生既爱此帕如珍,在前为何失落?”说罢袅袅而去。
来到梦云房中,向小姐笑嘻嘻不言,梦云道,“你笑甚来?那生可有话说?”绣珠道:“王生别无言语,就说小姐无情。”梦云惊道:“他怎说我无情?”绣珠道:“反复三年,那一刻不思慕小姐?而小姐竟为不知,所以常时感叹。”梦云道:“书生好不情痴!我又素昧平生,未常一面,怎生晓得?好不奇怪!这些闲话也不要题他,绫帕之事可曾说起?”绣珠道:“我前日所料不差,他的绫帕已被人窃去,故感思成病。”梦云叹道:“书书薄幸,一方绫帕也收藏不住!此事只好罢了。”绣珠笑道:“还有缘故。说来也奇,谁知窃帕之人又失落在路上,巧巧遇着他姨夫拾得还他,方得病好,今已付我拿在此。”遂在袖中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