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珠不答,竟接了书进去,到小姐房中,将王云的说话细诉了一遍,才将书呈上,英娘展开看书道:
姑苏王云顿首至书于
英娘小姐妆前:
窃闻才化于五色,文章之秀逸,远刁遥闻,互相传捷。德配红裙,才称弱质,古今宣扬不一。采蘋白室,皆出书香,幽幽清丽,敏敏挥毫,乃仙姬之谪降而下凡尘。近寓于斋,见案叠诗文,壁生光彩,异常识之,方晓珠玉之作,实令予搁笔。即欲趋仰芝颜,请教指迷,奈闺阁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渎妆台,敢恳移玉趾之金莲,望仙姬临降园亭,有衷曲一番,必当面诉,自识予之患难,知有嫌疑,断无效襄,至祈勿却,若果见怜,望赐一线之音,即当扫门恭候,不胜翘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书生甚觉可笑,素无一面,怎生叫我去会他?”香珠道:“小姐可将书中意诉与贱婢一听。”英娘遂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殷勤之意,小姐不可负他爱才之举;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会他,此事断然来不得。”香珠道:“小姐数常愁叹,所为者恐难遇其人。今已见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头发,还是一位小姐。这是贱婢向主之心,请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贱人出言何直!纵然要会他,也要想个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什么良策,一向走的这个门被大王封锁了。这具锁原有一样两把,一把现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将封皮湿透,轻轻揭去,那时小姐可出去会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无有不从。香珠道:“事不宜迟。小姐可写一字去相约他才是。”英娘此时已经着迷,随去写书,提笔想道:“怎样称呼才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词,省得称呼不便。”随题一词,递与香珠道:“就约他今晚在亭子上相会。”
香珠接了,竟到园中来约王云。王云见香珠又来,忙问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与小生也。”香珠笑道:“快来谢我,小姐已允与君相会。”王云闻言,欢喜无极,就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小姐怎样应承?约在几时相会?”香珠答礼,笑着说道:“小姐是不肯与先生相见,乃妾再三相劝,方才应允。”随出手书付与王云道:“要知会期,观此便知。”王云道:“小娘子有此珍宝,何不早付,务要疑难小生。”香珠道:“这样快了还嫌迟,以后我就……”王云道:“小娘子以后就怎样?”香珠笑着道:“我不说了。”王云就拆书看道:
左调《玉蝴蝶》许英娘拜草
翰墨霞笺是锡,肃身静览,洞悉其章。士魁才端名表,茅屋生光。集古人扬眉吐气,附当今学贯书香。天府中,英英俊秀,优为栋梁。凄凄嘱音领命,会期今夕,月上东墙。素躯临院,蒲柳村妆恐辱郎。夜沉沉,更筹待漏,思雅雅,乞述衷肠。羞遮斜鬓,祈掩彷徨。
王云道:“深得文家之妙,不便称呼,故此作词。”随向香珠道:“今晚小生梦想以待小姐驾临,切不可失信。”香珠道:“先生放心等待。”说毕回去。复英娘不题。
且说王云满心欢喜,恨不得赶下一轮红日,唤出玉免东升。偏是这一日天色更长,看看挨,到日落西山,星月布天,一时间更点初交,人烟方尽,万籁无声。
不题王云望眼欲穿,且说香珠见夜阑人静,随拿了钥匙开了锁,轻轻揭去封皮,来向英娘道:“小姐此时好去也。”英娘道:“羞人答答,怎好相见。”香珠道:“既为终身之事,何拒其相见之羞。”被香珠只是催逼,英娘无奈,只得起身,也不施脂粉,真个是天生的袅娜。香珠开门引路。英娘随后来到亭子里坐下,香珠才到王云房外弹其窗道:“天上仙姬已降,何不跪接。”王云闻言,忙走出来一揖,及至起来,又不见英娘,忙问道:“小姐在那里?”香珠笑说道:“先生何以这等情痴?小姐是在亭子上。你随我来,放稳重些,不要象这个光景。”王云道:“小生晓得。”忙整整衣冠,恭恭敬敬,跟着香珠来到亭子边,王云却迎月光,英娘窥见王云风流品格,一表人材,暗想道:“他日必为栋梁之器。”随侧身背月而立。王云就走入亭中,先有麝兰扑鼻,只见英娘侧身站立,随揖道:“小生渴慕小姐芳名,每欲想聆教益,何奈男女有别,未能遂愿。今宵得睹仙姿,如大旱之得甘泽,望小姐休作儿女之态。”英娘还礼答道:“妾也虑男女授受不亲,因承先生殷殷赐翰,计于策划,故不避嫌疑而来,望君谅之。”香珠道,“二位请坐下讲,不用面东面西的站了。”王云就在东坐下,英娘西首坐下,此时王云才见英娘的芙蓉娇面,但见他:
不施脂粉出天然,淡扫蛾眉谪降仙。
语吐如莺花外啭,风流月下更翩翩。
王云一见,也觉魂飞魄荡,随道:“屡承小姐手教佳章。”英娘道:“妾无故勉力应教。”王云道:“小生闻得小姐的尊父母俱已去世,而且小姐又倚附他人,尚还待字,宁无妆台之叹耶?”英娘见问,惨然泪下,道:“蒙君垂问,纵然含冤亦无门可诉,妾之家严姓许,也曾出仕,是年妾才五岁,渺茫记事,被李霸下山劫掠妾上山。那时父母年已望五,音讯杳然,谅亦不能存世。今日称人为父,实是出于无奈。”说罢不胜悲咽。王云道:“只说是小生遭强徒之困,谁知小姐亦然,前云小姐乃李霸之女,我道这强徒如何生得出这样一个书香闺秀,实令人不信。今小姐久居山寨,有所虑乎?”英娘叹道:“君乃一男,困此尚然无为,何况妾是一女子?纵然有虑,终为无益。”王云闻言,兜起了自己的归心,向英娘道:“小生来之踪迹,小姐自然尽知,希图今夕之会者,请教于小姐,策一回乡之计,幸勿见却。”英娘闻言暗想道:“书生见面并无别说,就想归计。他几番恳切之由,从何而起?他毕竟观我之动静,试我之心术。”随道:“先生欲得回乡之计,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有巧处方可图之,但妾有一言,欲诉与君,犹恐见笑。”王云道:“小姐有言,见谕何妨。”英娘欲言,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府上自然聘过名门,故将清白之言见却。不然,君以名门贵裔,不亵攀妾。”王云听得英娘说出这一番言词,就接口道:“小生亲事虽有议,尚未纳聘。前日滕贼将小生劫上山来,也为小姐亲事。小生只道是滕贼之女,所以将清白推之。若早知是小姐,就无这番饶舌了。”英娘道:“君初上山来,不知是错。今已就里分明,君亦无疑矣。妾欲与君永订终身之约,莫以自荐卑微见却。”王云道:“虽小姐垂爱,小生敢不听从?自后倘得侥幸成名,即来迎娶小姐下山,成百年之好。”英娘道:“蒙不弃,是妾之幸。”香珠已在旁睡着,英娘唤醒香珠,向王云道:“天将曙矣,妾要回去,明晚约君至妾处,另有相订。”王云诺诺领命,依依不舍相别。英娘也欲留连,香珠相促而去。依然将门照旧封锁了,进房去安睡不题。
却说王云也回房去,虽然解衣就寝,在枕头上想道:“世间只知有梦云小姐,谁知又一个英娘更胜。有意不能一晤,无心反能成事,世间之事难于测料!”此一夜思来想去,不曾合眼。倏忽之间,东方既白,红日高升,少顷起身。是日滕武寨中到了两个客盗,滕武在他们面前称赞王云之能,以为寨中有人,随来请王云出去相见。王云有英娘之约,再三相却,滕武务必要请去。王云无奈,也只得勉强陪着众人,晚间设席,直饮到二更方散。王云心上一则有事,二来不胜酒力,被众人你劝一杯,我劝一盏,竟也大醉,扶到床边,倒身就卧不题。
且说英娘不知王云去陪客,日间整治下几品佳肴美酒,候王云来小饮。到夜深时分,叫香珠去请王云。香珠随开了门去,到王云门首,见灯火皆无,寂寂无声,隔窗轻轻叫了几声,并无声息,随恨道:“少年子弟能无信行,怎么到睡着了?”又听了一会,全无动静,随恨恨而回。见了英娘,气哺哺的道:“年少狂生,这等无信,他竟安然睡了。贱婢唤之数次,并无声息。”英娘闻言,气得长叹道:“一则是你贱人之唆,致使我受浪子之薄。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之后,汝再不许到园中去!与我收拾这个念头罢!”香珠见小姐怨着他,默默无言,竟不到园中去了。
不说他主婢二人杜门绝迹,且说王云一醉醒来,想起英娘所约之事,恨道:“误尽大事,英娘不知我洒醉,只说我是负心之人。”巴到天明起来,望香珠来说剖原由,再约来期,谁知香珠踪迹杳然。王云就如机上之梭,走出走进的想道:“香珠为何不见出来?是何缘故?一定为我失约。自古女子心专,见我未曾赴约,必然为此所恨,怎知小生因酒误事!”自此以后,寝食不安。那正在九月初旬的时候,王云心中一日一日愁恨,就恹恹成病,好生难度。这一番王云卧不题。
且英娘虽然一时之忿,到底有些挂念,想道:“王生如此文雅风流,岂是无情之辈?又不好叫香珠再去问个消息,遂想出一个主意,道:“此时园中菊花谅有,莫若叫香珠去看菊花为由,其中自有分晓。”主意已定,遂向香珠道:“园中菊花不知可曾开放,你去看看。若开了,可移两种在盆内玩赏。”香珠知小姐差他看菊花是探听王生消息,遂笑说道:“说过不到园中去的,如何小姐到忘记了?”英娘道:“移菊花何妨。”香珠笑道:“无妨,贱婢去移花去。”说罢,一竟走到园中,见菊花果有两种开的,就走到厅上去拿铲挖花。不见王云,只闻得中有些声息,香珠就作嗽了一声。王云闻得咳嗽是女子之声,忙起身往外一看,见是香珠,喜得向前问道:“小娘子为何数日不来,害煞小生也。”香珠见王云容颜消瘦,甚是可怜,遂道:“先生还是因病失约,还是失约得病?”王云道:“小生因失约才得病的。”香珠道:“你既失约,可负小姐之心,病就不该生了。”王云道:“小娘子那里晓得,这样屈情,皆因胜必生祸。小生承小姐同小娘子好情相约,真乃有幸。不期被滕贼务要扯去陪客,被众人强劝了几杯,竟吃得酩酊大醉,因此失约。连日又不见了小娘子到来,丢得小生这般冷落,所以恹恹成病,还望小娘子见怜。”香珠道:“小姐乃闺中英杰之女,期约先生不至,未免恨怒,所以才闭门绝迹,那里晓得有这段情由。先生且暂宽心,待妾向小姐细剖此情,再当奉复。”王云闻言,忙向香珠一揖道:“若得小娘子见爱,感情不浅。”香珠随还礼,笑说道:“先生何多情耶?”说罢,遂移了菊花回去,竟拿盆去种菊花,王云之事绝口不题。
英娘见香珠花已种完,尚无一言,暗忖道:“难道不曾遇见王生?”遂问道:“移花去可曾遇见王生?”香珠笑着回道:“不曾遇见。”英娘见香珠含笑而言,必有缘故,遂道:“看我日后如何待你!”香珠道:“只说王生负心,谁知为了小姐在那里害病。”英娘惊道:“他自己负约,何以又为我生病?”香珠道:“前次不是王生之过,是大王拉他去陪客,被众人劝酒吃醉了,所以失约。这几日又不见我们的动静,故此恨想成病。若然下去宽慰他,则恐害了王生的一条性命。”英娘道:“我疑这生不是负心之辈,你就约他今晚进来罢,再莫有误。”香珠遂到园中来,向王云道:“妾来特报佳音,今夕切莫再负!”王云道:“承小娘子关切,小生自然在心。”香珠恐有人来,随就进去。英娘收拾了房中,单候王云进来。
倏尔夕阳西坠,夜色阑珊,已是初更时候,英娘向香珠道:“你可去约了王生进来。”香珠暗笑道:“前日如何,今夕如何。”遂即开了门,走进园中,见王云打扮的俏俏丽丽,在那里走来走去,上前道:“打扮得好耶!”王云吃了一惊,见是香珠,方道:“小娘子来了。”香珠道:“不要多言,随我来。”王云喜从天降,随了香珠,一弯一曲,来到英娘外房,只见琴书图史,并无脂粉之气。英娘遂在内房走出来,向东而立。王云见了,身在浮云,忙揖道:“前晚蒙小姐相约,不期遭其间阻,是小生粗心,乞为恕罪。”英娘答礼道:“前夕承君子允订,故耳相约一决。”遂分宾主坐定,香珠捧过茶来,二人饮毕,英娘道:“妾虽承君子不弃,恐其口角之言,无以为信,所以有相约这举。请君之示,一则释妾之疑,二来恐君以妾为自荐,日后轻弃,令妾有白头之叹。”王云道:“小生在难中,承小姐知遇之恩,岂有变易之理?但是小生在苏有一门亲议,倘若家慈定了,那时小姐如何?岂不是小生负义?”英娘道:“君就有五六佳人,妾也愿居其末。只是不弃妾于此,则感君之厚德。”遂唤香珠安排香案,二人对天同拜。誓毕,香珠见他二人已成好事,遂摆下佳肴。二人入席,对面坐下,香珠在旁斟酒,各相敬酬。你想,一个是俊俏才郎,一个是窈窕的佳人,岂有不动情者?因各怀着有才不可无德念头,所以毫不相狎,惟有谈论些古往今来诗文之事。王云道:“小生羁绊于此,终非长策,小姐何以教我,得图归计?”英娘沉思良久,道:“君之归计则易:日近重阳之节,年年众头目、大小喽罗皆要去出猎登高,那时妾略施小计,可以脱离此山寨,但郎君去后,路阻山川、强人之险,一旦音信杳然,难免终朝悬念。”王云道:“小生此别,倘能侥幸成名,只在三年之内,定来迎娶小姐。”英娘道:“妾居非其所,三年之别,倘一朝事变,那时祸起萧墙,妾到底不知作何结局?”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两行珠泪落将下来。王云道:“今日乃为婚姻之始,小姐何出此不吉之言?”英娘道:“非为不吉也,不得不虑。”香珠见他二人虑前虑后的,遂道:“小姐,今夕何夕,也不要过虑,若是前日王相公一上山时竟俯就了,也无这番光景了,今宵始订姻好,日后之事岂能预定?悲欢离合,上苍自有定数。小姐只生欢喜,莫作愁烦。”二人听了香珠之论,才更欢喜。英娘道:“鸡已三唱,郎君可回去罢。妾有绫帕一方,上有俚言一绝,郎君收去,好为日后之验。”遂起身到妆盒风内取出,递与王云。王云接来收下,自想无物答赠,只有绣翠私赠之玉鱼一枚,遂在身上解下,送在英娘面前,道:“这个玉鱼是小生常佩之物,小姐可收下。”英娘遂拿起一看,果是玉鱼,其光润可爱,就收于袖中,王云起身辞别,英娘亦起身相送,一同到园门首。英娘道:“初八之夜,再约郎君会于亭中,还有一言相商。”王云点头道:“小生之归计,小姐千万在意。”英娘道:“此事妾已安排,何用郎君费心。”遂命香珠送王云到花厅方回来关门,同英娘进房安寝不题。
却说王云来自己房中,将英娘所赠的绫帕取出,铺于几上,道:“梦云有一方绫帕,谁知英娘也有一方绫帖,其为奇异。”上有一首《落花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许氏英娘咏落花之句
王云吟了几遍,称赞不已。又叹道:“虽然今宵得此佳人,只怕日后还在镜中,总是我王云婚姻之魔。”遂灭了灯,安寝不题。
却说滕武到了初八这日,聚集大小喽罗在厅,道:“明日是重阳之节。汝等各要整备衣甲鞍马,旗帜鲜明,好到北山采猎登高。敢违令者,定按军法!”众喽罗合寨去整备不题。
肯说英娘到了晚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