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皂白,按倒就是一顿军棍马棒。轻的放回来躺个一月四十天,重的生生就叫他拷打死了。方圆村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的。
最近,伪联合村公所又派下七千斤麦子,康家寨全村,分配的是二千斤,限三天交清。给雷石柱摊派了五十斤,雷石柱心中气闷,顺步来到街上,看见有几家穷人,也因这件事,唉声叹气地议论。雷石柱过去听了听,大半都是苦恼地叫着:“这样下去,穷人可是没活的路了!”心里一阵气愤难受,便走到村西头康大婶家里。康大婶五十多年纪,家里很穷,有一个儿子,一九四○年参加了八路军一二零师。家里剩下她一个孤寡老太婆,抗日政府帮助她种十几垧地,还能过活。她为人心肠好,谁家小娃娃头痛脑热,都请她去看一看,问个偏方;康大婶自从收养了刘二则夫妇的孩子,就好象是她的孩子一样,想尽一切办法喂养。这样她在村里就落了个好名声。
雷石柱一进门,见康大婶端着半簸箕土,慌慌张张往麦子里掺。见进来人,吓得连忙拿口袋遮盖;后来看见是雷石柱,这才松了一口气。雷石柱忙问:“大婶这是做甚么?”康大婶说:“石柱子你看这还成个世道?又派下三十斤麦子,掺上些土,好少交点呀!”雷石柱听了,看了看那掺上土的麦子,忽然想起个办法,连忙说:“康大婶,你这可是个笨法子,掺的少了不抵事,掺的多了,一眼就看出来啦。”于是把刚才想下掺砂的办法告给她。并说:“咱们吃不成,叫敌人也不要想好好吃。不过麦子里的皮皮圪渣,可要闹干净哩!”康大婶听了高兴地说:“这可是个好谋算!”急忙出门就去找砂。雷石柱也赶快出来,又把这办法告给民兵们,亲戚传亲戚,邻家告邻家,大家都照那办法掺搅上了。有几家先交到维持会的,康顺风们不但没看出来,还夸奖说:“这回的粮交的可痛快哩,又快又好,连个皮皮圪渣也没有。”
雷石柱看着计划成功了,心中很高兴。想起自己的五十斤麦子还没交。连忙到河滩里找回五斤重的块砂石,捣成面面用箩箩过,又叫他女人吴秀英,淡淡地熬了些榆皮水,洒在麦子里,然后把砂子和进去搅匀,这样一颗麦子上便沾了几粒小砂子,不放到眼跟前,一点也看不出来。刚刚掺好风干,正要往维持会去送,忽见康明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
“啊哟!石柱哥,大事不好了!”
雷石柱忙问:“出了什么事啦?”康明理喘了口气说道:“街上来了个货郎子,身上带着良民证,我问他从那里来的,他说从水峪镇来的,我正要问他卖的是甚么货,他就反过来问我说:‘你知道雷石柱在哪儿住?’我看这人不对,恐怕是敌人派来的密谍,你快躲一下吧!”雷石柱听罢,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好象想起了甚么事似的,脸上平静了一点,问道:“你看见那人头上戴的甚么帽子,身上背的甚么颜色的包袱?”康明理说:“头上戴一顶黑瓜壳,身上背的蓝印花布包袱。”雷石柱听罢,把手一拍,高兴地说:“咱们快看去!”这一下,弄得康明理摸不着头脑了!楞了一阵问道:“石柱哥,是怎么回事?”雷石柱说:“你先别问,停会就明白了。”说着,两个人便相跟着出来。
到街上走了没几步,就见一个头戴瓜壳,身背包袱的货郎子走过来。康明理扭头给雷石柱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就是这个人!”雷石柱抬头一看,见那人商人打扮,年纪有二十七八,个子长的很结实,脸色黑里透红,看起来很精神,两只大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英俊忠厚的感觉。那人一面往过走,一面也在打量雷石柱。两个人眼光碰在了一起,雷石柱急忙躲开,向四周扫了一眼,见街上没有人,连忙迎上去摸了摸脸说:“我就是雷石柱。”那人也摸了摸脸说:“哦,给你捎着封信啦!”雷石柱说:“到我家里去吧!”那人点了点头。
三个人回到雷石柱家里,雷石柱把包袱接过来放到炕上,便叫吴秀英到院里去烧水。大家坐下,一面抽烟,一面拉闲话。康明理在一旁好象闷在鼓里,想问又不敢问。那人瞟了康明理一眼,向雷石柱说:“他——”雷石柱忙抢着回答说:“他也是自己人,没关系!”那人听了,脱下鞋,取出一封折成三角的信,递给雷石柱说:“这是老马同志写的组织介绍信。”雷石柱拆开看了,激动地对康明理说:“这位是武得民同志,来这里领导咱们对敌斗争,暂时代理咱们这里的支部书记!”康明理忙过去握了握手,说:“这下我们就有办法了!”
老武一面抽烟喝水,一面便问村里的情形。雷石柱就把他们打死洋狗,交粮掺砂的事实,从头说了一遍,老武笑了笑说:“好,以后就是这干法!”三个人又计划了一下今后的工作,老武便对康明理说:“你到村里跑一趟,看谁家买东西,就说这里来了货郎子!”说罢,康明理转身要走,雷石柱又一把拉住说:“只叫那些穷人家,维持会的人可不要叫来!”康明理应着,飞快地去了。这时,老武又给雷石柱吩咐了一番,雷石柱点点头说:“对,这好办!”
第八回 卖货买货宣传抗日 将计就计合法斗争
过了不多一会,村里妇女老汉,来了一大群。半年多村里没来卖货的了。众人一进门,希罕地叫着:“怎么今天来了卖货的啦?”雷石柱赶快告诉大家说:“这卖货的是我的个朋友,在水峪镇摆小摊,前几天特别给人家捎话,叫人家到我们村来一下,不然人家也不来。”众人听了,都感激雷石柱的好意,说:“这年头,那些办公事的人常跑据点,要甚么能买到甚么,就是苦了我们这些穷汉。”
说着,见老武把货包子打开来。好眼热呀,包袱里有布匹、针线、颜料、洋火、袜子……庄户人用的东西,样样都有。看着这些东西,各人有各人的想头,妇女们拣起针,拿起线,便伤心地说:“这日子可怎过呀!害的半年多也买不下个针!”男人们提起布翻一翻,摸一摸,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蜂窝似的浑身窟窿,不由的也伤心掉泪地议论开了。有的说:“日本人害的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到现在穿的还是棉裤。”有的说:“买下点布,还叫人家给抢上走啦!”另一个说:“这年头真没法活了!”你一言,他一语,纷纷议论。
这时有个白胡子老汉,上炕坐到老武跟前,一把抓住老武的胳膊,把脸凑过去说:“真是久旱逢甘雨。咱们中国总是有好心肠的人啦!”众人一听这话斯斯文文的,就知道是村东头的二先生。老武把二先生打量了几眼,笑了一笑说:“亲不亲一家人,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嘛!”二先生微笑着摸一摸胡子,又问道:“你们水峪镇这阵是怎么的个样子呀?”老武眉头皱了一下说:“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还不是一样,甚么都实行配给!”
周围的人,一听到“配给”二字,马上都愁苦地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发冷。因为敌人的维持村完全实行配给,货物都集中到他的合作社里,价钱特别贵,老百姓买东西还受限制,一家一月只配给一盒洋火、半斤油、三尺布。一人一月二两盐。家家饿着肚皮,还要交数不完的捐税:地亩捐、预借款、人头税、合作费、割头税、通行证费、居住证费……人们想到这些,都伤心地落下泪来。老武看见有的人哭了,便说:“活到这年月,我看只有和他们斗争才行!”二先生摇摇头说:“在劫的难逃!我看这也是黎民百姓的劫数,受够就完了!”老武赶快打断他的话说:“可不能这么说!日本人打我们中国,是想灭亡我们,叫大家都做亡国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哩!”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愁上加愁。忙向老武道:“那你说咱们以后可怎么活呀?”老武不慌不忙地说:“要活,总有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要是村村学会赵家沟的办法,可就好了!”众人一听,知道赵家沟离这儿不甚远,只有三十多里,村子也是五六十户人家,可是摸不清他们到底是个甚么办法。就着急地问:“赵家沟到底是个甚么办法哩?”老武说:“今天我可不该拉扯这些事,不过咱们统是自家本乡本土的人,我才敢扯一扯,大家出去,可千万不能乱说!”众人随口答应不说。老武便说道:“赵家沟先前,也是个维持村,可是全村人齐心,暗里抗款迟交,不给敌人送信,偷扣情报,抓汉奸,偷偷和敌人干,闹的他也没法子。后来武工队去了,暗地组织民兵,力量一天天大起来,今年四月里就反掉维持。现在人家那村子,有民兵保护,敌人轻易不敢去。”
众人听的心里好象有了点明路,可是又觉得不舒坦,周毛旦老汉埋怨地说:“为甚么我们抗日政府的武工队,就不来这里呢?”老武笑了笑说:“自己人说句知心话,只要大家决心抗日,抗日政府是不会忘掉我们老百姓的。我们镇上,武工队进去摸过几次碉堡啦,把狗日的们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碉堡门了。”雷石柱接上说:“人怕齐心,虎怕成群,咱们要齐了心,也能闹成赵家沟那样。”
老武觉得时间很长了,便收拾包袱,显出要走的样子说:“你们要买啥,拿上先用,如今大家都困难,钱迟给几天不要紧,咱们都在难中嘛!”几句话打动了众人的心,大家都感激地说:“真是个好人!”当下你买几尺布,她要三根针,全都是赊下账。老武说:“你们还要买甚么,我再天来给你们捎。时候不早了,我得快快回去,迟了城门上又是个麻烦。”说罢打起包袱要走。有几家拉住老武,嘱咐下次来捎些盐,老武答应着开门正要走去,坐在门角里个老汉,含着两眼泪花,站起来抓住老武说:“老乡,我有个大儿,叫日本人把腰打烂了,下次来能不能给我买点药!”老武仔细一看,见他有五十七八年纪,穿一身烂得累累絮絮的衣裤,戴一顶烂了边透了顶的旧草帽,面貌和善可亲。
原来这就是第一次敌人来时,死了三小子的张忠老汉。家里很穷,一辈子就是靠租种地过活。身边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叫张有义,今年二十五岁,二儿叫张有才,今年二十二岁,都没娶过媳妇。半月前,张老汉的大儿张有义,被敌人抓去作苦工,打烂了腰。回来没几天,伤口化脓溃烂,越烂越大,每日痛得饭不能吃,觉不能睡,几天光景,脸色难看的怕人。请医没处请,抓药没处抓,每日全家人真急的象发疯了一般。
老武见张老汉伤心地掉下泪来,心里暗想:“我还懂得一点外科,身边也还带些贴疮膏药。”便对张老汉说:“看外科疮痛,我还懂点门道,叫我去看看怎样!”张老汉一听,感激地说:“这可有救了……这可有救了……”急忙前边领上老武,一直回到家来。
老武进门一看,见窑里“嗡嗡”地飞着好多红头苍蝇,窑洞顶上熏得发了黑色,地下摆着好多盆盆瓮瓮,土炕上铺着块破席子,病人直直地躺在上边,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痛的“哎呀哎呀”叫喊。老武上炕坐到病人身边,揭去包疮的布条一看,见腰上有碗大一片烂疮。用手一捺,里面黄色的脓水便流了出来。老武连忙用开水化了点盐水,轻轻把疮口的硬痂子洗掉,拿新棉花把脓挤了,又打开包袱取出一块膏药,贴在疮口上说:“你们放心,这疮顶多半个月就能好!”张老汉全家听了,真是千恩万谢,非留老武吃饭不行。老武说:“话到了,就和吃了你的饭一样,今天天气不早啦,下次来再吃你的饭。”张老汉哪里肯依,拉扯了半天,见无法留住,便去到箱子里,挖出来两大碗核桃,强纳硬装,给老武塞了两口袋,才满意地放老武走了。
老武正要出村,忽听身后有人追上来喊:“武乡亲!”老武转身一看,见是雷石柱气喘着跑来悄悄说:“老武同志,刚才听说,敌人又派下羊毛来啦!不管喂羊不喂羊的人家,一个人交五斤,限三天交清,这怎办呢?”老武说:“能想办法拖延些时日就好办了!那时维持也反了,让狗日的们再要不成!”雷石柱说:“硬抗是抗不住,怎拖延呢?”老武手撑着腮巴,沉思了一刻说:“用软办法和他斗。可以发动群众向敌人请愿!”雷石柱听了,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怕敌人不允许。”老武说:“你们不要找维持会的汉奸,直接去找日本人。这阵敌人正假仁假义的到处想卖好,你们找上几个上年纪能说话的人领头,总有个八九成把握。”雷石柱点了点头说:“试试吧!”送走老武回来,就叫来康明理、孟二楞、武二娃们几个,把老武教的办法一商量,都说:“行,分头发动吧!”
立刻四个人便沿门挨户地去说。
到第二天,雷石柱、二先生、张忠几个人领头,带着五、六十个人,一窝蜂似的进汉家山请愿去了。
康顺风听到村里人不交羊毛,反而去汉家山请愿,十分恼怒,骑了条小叫驴,打了一鞭,“蹬蹬蹬”地也追往汉家山去。一路心里想道:“我在日本人面前说一句话,要打断你们的狗腿!”想着高兴起来,又抽了叫驴一鞭,叫驴尾巴甩了几甩,呜哇呜哇叫了两声,飞快地跑起来了。
不一阵,康顺风进了据点。一看,村西头楼院门口,黑压压地站下一场子人;日本小队长和独眼窝翻译官,站在门口台阶上,眉脸恼怒得象猪,死盯住场里的人。他心中暗喜道:“哼!你们请愿?日本人有甜的叫你们吃哩!”
康顺风很想发作几句,在皇军面前,露一露自己的手段。于是跑到台阶跟前,对着请愿的人大喊:“你们这些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军为了咱们,要点羊毛你们都难受成这样!羊毛又不是长在你们身上,回去把羊毛剪下交了不就完啦!良心统统坏了的!”康顺风说着,摇头晃脑得意的不行,站在那里,想到猪头小队长听了他这几句话,一定会夸奖他办事好。不料猪头小队长从台阶跑下来,伸手“啪”的给他吃了个耳光。喊道:“你的大大的坏,不会照顾良民的,皇军大大的爱民如子的,维持的坏,大家回去的,羊毛迟迟交的!”众人一听,几百只眼把康顺风狠狠瞪了一下,便都相随着回来。路上,雷石柱与康明理,又给大家解释,这就是敌人的“怀柔政策”。人们说:“谁还不知道日本人那鬼把戏?故意在咱们跟前卖好哩!”
第九回 地头蛇仗势抢亲 松树林恶霸毙命
康顺风没得了好气,摸着火辣辣发痛的脸,心里气,嘴里又不敢哼,只好肚里说:“坏事都推到维持会身上!三天交羊毛,是你下的命令,这阵又在老百姓面前卖乖哩!”
这时群众都走了。猪头小队长笑咪咪地拍了一下康顺风的肩说:“你大大的好人,忠实皇军的,以后好好的干活,大大的有赏!”康顺风听了,马上气平怒息,心中洋洋得意地想道:“哼!还是我吃的开!”便高高兴兴地骑着毛驴回来。
请愿的人们回来以后,家家户户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雷石柱、康明理们几个,在家里正笑着议论,门外进来个人。一看是老武来了。雷石柱就赶快把请愿的情形,从头讲了一遍。这时张老汉听到老武来了,急忙也跑来,说:“武乡亲,你那药真灵!我儿那疮,自贴了膏药,就不很痛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老武笑着说:“不算甚!我这里还有几张膏药,你都拿上给他贴去吧!”说着从包袱里拿出四五张膏药递给张老汉。张老汉更是感激不尽,随说道:“武乡亲,我回去叫给你做饭去,今天可一定吃我老汉顿饭再走哇!”说罢开门就往外走。
恰巧,门外边进来个人,因为走得很急,一下撞了个满怀。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