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山据点里,敌人又从水峪镇调来一小队日军,分住在东西两座碉堡上。东碉堡的伪军,被赶下来,又住在了关帝庙里。
临过年的前几天,老武调回区上去总结工作。这时,忽然从汉家山传出一股风声,说据点里增加了几汽车敌人。康家寨群众,因为去年过年受了那样大的损失,听到这个消息,都惶惶不安:有些胆小的,就开始准备搬往山沟土窑去。
腊月二十八晚上,雷石柱派了李有红去据点探消息;自己便到了中队部。只见民兵们都在那里,炉台上点着盏麻油灯,杜玉贵挽着袖子,正在煮南瓜。民兵们七横八竖地挤在炕上,正听康明理讲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康明理见雷石柱进来,便停住了,问道:“石柱哥,听说据点里增加了敌人啦,里边也送不出情报来,咱们该派个人去探探!”雷石柱说:“刚才已经派有红去了。唔,你还是讲吧!”说着也挤在了炕上。康明理又继续往下讲,正讲到红军过金沙江时,李有红回来了。雷石柱说:“你怎么倒回来了?好快呀!”李有红说:“走到半路上,碰上孙生旺来了。”
这时,孙生旺已跑了进来,和认识的民兵们打招呼。杜玉贵见了本村人,更加亲热,忙让到热炕上说知心话,说的别人插不上嘴。孙生旺因为有要紧事,无心听他讲来了康家寨的这许多流水账,急插口说:“早就想往出送个消息,怎么也抽不出个人来。这几天据点里可紧啦,自卫团都集中了,又是出操,又是放哨。老武那天给郝村副写的信,我也送去了,他说愿意参加抗日工作。”雷石柱说:“这下咱们更好办了!”
这时,南瓜已经熟了,大家一面抢着吃瓜,一面探问情况。雷石柱说:“人们传说汉家山据点增加了敌人,是不是真的?”孙生旺摇了摇头说:“没有的事,是日本人捣鬼啦!日本人以前时常派密谍出去探消息,这阵被地雷炸的也不敢出去了。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指使自卫团出去给他们探消息。二十三那天,派上了我,我钻到家里睡了一觉,半后晌去给他胡诌了一气。我说:‘西山上开来八路军一个团,还带着好几门炮,说要攻汉家山哩!’巴三虎当成真的了,马上就报告了日本人,日本人一听,吓得连忙给水峪镇‘红部’打电报,求救兵;可是水峪镇的兵还不够哩!这下,敌人就耍开把戏了,他们见人就说:‘皇军多多的有,多多的来。’把自卫团也集中了。二十五那天,真的从水峪镇开来四汽车日本人,故意在大街上穿来穿去游了四五趟;可是到半夜又偷偷地开走了。那天黑夜轮我放哨,啥都看清了。昨天下午,还拉来一汽车木箱子,上面写的又是炮弹呀、子弹呀,让老百姓往碉堡上背。刘万清老汉背的一箱炮弹,刚上到半山坡,摔了一跤,把箱子跌烂了;原来里面装的是石头圪蛋!日本人见露了馅子啦,气得把刘万清老汉狠狠打了一顿!这几天,日本人轻易连碉堡也不下来。村子围墙门也封了,不让老百姓出去,怕走露了风声,我今天还是请了个病假,才溜出来!”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今年过年日本人保险不敢出发!你们最好把碉堡上的日本人打一下,这是刚调来的,还没吃过民兵的亏哩!”孙生旺的话还没有讲完,民兵们就乱纷纷地说:“这下可闹美了!今年可能平平安安过个年啦!”康明理兴奋地站在炕沿上,乱摆着手,象讲演的一样,说:“同志们,今年不但要保卫全村平平安安过年,还要去袭击敌人,叫他们过不成年!”孟二楞首先站起来,口里还嚼着一块南瓜,连吃带说道:“我打头一阵!”其他民兵也同意康明理的意见。雷石柱说道:“这意见很好。咱们可以商量商量。”孙生旺走了以后,大伙一面围住锅吃南瓜,一面讨论过大年袭击敌人的事。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九,这个月小建,二十九便是年除夕。大清早,汉家山密谍组长巴三虎就急急忙忙跑到伪村公所,找着王怀当说:“王村长,明天就是大年,慰劳皇军的肉啦、面啦,还没闹好,要让皇军说了话,可就难办了!”王怀当满不在乎地说:“不怕,我心里有数哩!老百姓都是贱骨头,挨砖不挨瓦。你早点向他要,他就装穷;等他把过年东西准备好了,来个突击,甚都是现成的。杨中队长昨天也打发人要肉和面来了,一共算起来,至少得几百斤。”停了一下又说:“咱俩分一下工,花姑娘是你的事,肉和面是我的事。”巴三虎答应着走了。王怀当忙点动他的人马,带着村警狗腿,拿着箩头口袋,挨门挨户抢慰劳品。
这村西头,有一户人家,男人叫张武,四十来年纪,从小闹庄户,凭汗水熬起一份家业,一家人有吃有穿。自日本人占了这村扎下据点以后,三日捐两日税,二年光景,把一份家当快搜刮光了!每日起来,搅糠拌菜填肚子。临过年了,好容易才向亲戚家借了几斤白面,割了二斤肉。这天吃过早饭,他老婆和媳妇,刚和起面要蒸馍馍,忽听得街上吵吵嚷嚷,他十一岁的小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妈妈,村公所的人出来啦,挨门门搜查哩!把各家蒸下的糕、捏下的饺子都拿走了。”全家人听了,吓得手忙脚乱。张武急得催老婆说:“快!快!把那些东西藏了!快点嘛!”老婆却腿抖的站也站不稳了,端着面盆放到箱子里;觉得不稳当,放到柜子里;又觉得不稳当,最后放到柴堆里了。
刚收拾完,只听院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王怀当领着四五个村警进来了。王怀当一进门就大声吼道:“慰劳皇军的东西准备好了吧?快点拿出来!”张武陪着笑脸说:“唉!村长,你知道咱是个穷人,啥也没有。”王怀当说:“知道你们这些贱骨头!”回头说了声:“搜!”几个狗腿便翻箱倒柜拾翻开了,最后从柴堆里搜出了和好的几斤面,和二斤肉。王怀当顿时把脸一变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张武还没来及分辩,脸上早挨了几个耳光,干瞪眼不敢回嘴。看着人家拿上东西摔门走了,才“唉”了一声,倒在炕上。
村东头吴金福老汉家,临过年时,求哥哥拜姐姐借下几个钱,称了一斤白面,包了几个素饺子,也被王怀当带着狗腿们抢去了。全村没一家没受害的。
王怀当见搜来搜去东西不多,就带上狗腿们又出来搜第二次。他们一直撞进了张武家,张武见这些人又来了,正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还没来及开口,只见王怀当朝着牛圈呶了呶嘴,便有几个狗腿扑过去,把圈里的母牛拉上就走。张武急得夺住缰绳说:“村长,这可不能呀!这是我全家的命根子!”王怀当说:“什么命根子命梢子?这牛非杀不行!”张武听了,抓住牛缰死也不放;伪村警们就拿着棒子乱打。打得张老汉头破血出,几个人扯开缰绳,把他推倒在地上。张武更急了,抱着王怀当的腿连哭带骂道:“你们这是抢人啦!明火啦!要杀牛连我杀了吧,反正我也不能活了!”王怀当见张武拉扯他,气得把眼一瞪,乱踢乱打,大骂道:“妈的屄,你耍赖,押起!押起!”马上就上来几个村警,把张武五花大绑起。全家人吓得大哭,跪下一地求告。王怀当骂了一顿,把人放了,把牛拉走了。带着村警,又到别的养牲畜人家去拾翻。猪羊牛见什么都要,把全村仅留下的三只叫明公鸡,也都捉去了。老百姓好容易熬到个过年,好容易东拼西凑才办下点年货,一下都被抢光了,家家气得啼啼哭哭。
到半下午时分,巴三虎领着五六个日本人下了炮台,村里家家吓得乱作一团。青年妇女们吓得到处藏躲。可是巴三虎是本地人,谁家有女子,谁家有媳妇,哪个长的好,哪个长的丑,他都清楚。他引着日本人,把刘万庆家十六岁的女子拉走了,把张武的儿媳妇拉走了……一共拉了八个妇女。女人们吓得直哆嗦,脸无血色,眼哭成了红桃。日本人狂笑着、拉着、扯着,往碉堡上走。刘万庆家老婆追出来了,张武女人也追出来了,这些人象疯了一样,又是痛哭,又是傻笑,日本人用皮靴踢他们,用枪托打他们,刘万庆家老婆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下一脸,但还是追,还是骂,日本人朝着追来的老百姓开了几枪,才把人们吓得站住。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拉上碉堡去了,刘万庆家老婆,气得一头撞在墙角上碰死了!
这天村里闹的鬼哭神嚎,从早到晚没断过哭声。
第六十三回 辞旧岁民兵大闹据点 迎新春群众慰问抗属
康家寨的民兵,前几天就计划好过大年要来扰乱敌人。除夕这天晚上,雷石柱领着五个民兵,一直摸到了碉堡跟前。这地方,上次来过,地形很熟悉;大家一齐趴在了山峁峁后边,这里离碉堡只有二百来公尺。天黑、夜静,往山下看,村子里黑灯熄火,不时有凄惨的哭声传来,实在不象个过年的样子。对面碉堡上,却从枪眼里透出了明灯亮烛,不时传出了日本人的狂笑声,“唔哩哇啦”的说话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嚎声。
民兵们听了一阵,气恨地低声骂道:“狗养的们,一定是欺侮女人哩!看你们还能好活几天?!”雷石柱说了声:“瞄准枪眼!”只听一阵轻轻的枪栓响,雷石柱又减了声:“打!”一阵排子枪打了过去。马上碉堡里乱成一团,只听得日本人乱叫喊,桌子椅子撞倒了,碟子碗“当啷当啷”的摔碎了……乱了一阵,碉堡上的机枪朝四面八方乱扫射开了。枪口吐着红红的火舌,子弹打得象下雹雨一般。民兵们紧紧地贴在地上不动。
打了半个时辰,碉堡上枪声刚停止,民兵们又打了一排子枪,碉堡上便又打开了,这回还夹着小钢炮声音,炮弹在远远的山头上炸开了,冒起一朵一朵的火花。
打了一阵停了,民兵们又向着碉堡打了几枪,敌人就又打开了。这样断断续续一直打到头鸡叫,忽然碉堡里打出了一个照明弹,象闪电一样,晃得民兵们睁不开眼;大家只是贴在地上不动。只听一个日本人咕噜了几句,碉堡上便不打枪了。民兵们又打了几次排子枪,敌人只是不还枪,反而在碉堡里唱起日本歌来了。雷石柱说:“敌人看破咱们的计了。好!他不打就不打,咱给他门上埋个守门雷,明天是大年初一,叫他来个开门见喜。”说完便叫武二娃、杜玉贵去和他埋雷。杜玉贵高兴地说:“对!数我去合适啦,我在这里就是闭住眼,要到哪里也能到哪里。从前日本人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常……”雷石柱道:“少说两句吧,快背东西走!”雷石柱把地雷用手巾包住,用牙咬着手巾;杜玉贵把铁锹别在背后腰带上,三个人象蛇一般的爬到了外壕跟前。
那壕有七尺来深,一丈来宽,雷石柱原先没计划好,到这时干瞪眼过不去,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办法。这时杜玉贵凑到雷石柱耳朵上说:“用腰带吊吧!”雷石柱说了声:“好!”三个人便把腰带解下来结成一条,雷石柱先把他俩吊下去,又把地雷和锹吊下去,自己调过身子慢慢往下溜。杜玉贵在下面用手托着他的脚,便轻轻的下去了。三个人到了壕底,雷石柱让杜玉贵踩着自己肩膀爬上去。杜玉贵垂下腰带来,又把他两个吊上去。爬了几步,便到了铁丝网跟前。隔着一道丈数高的围墙,只能看清碉堡的上半截;这里离碉堡只有五六丈远近,连敌人的咳嗽吐痰都能听到。他们面前的铁丝网有五尺来高,跳是跳不过去,钻也钻不进去。雷石柱看了半天,凑到武二娃耳朵上说了几句,便用锹把地铲低了些,让武二娃爬进去;他又把地雷和锹递进去,武二娃接着,脱了鞋袜,赤着脚,轻轻走到围墙门口,用手在地下一摸,硬硬的,原来都是石头子砌起来的!武二娃摸了半天,见没法挖雷坑,真急坏了!坐在地上直想哭。忽然摸到门旁栽着根电线杆,心里立刻有了个主意,便把地雷绑在了电线杆上,把火线拴在围墙门上,这才退了出来。雷石柱问说:“埋好了?”
武二娃欢喜地说:“绑好了。”
三个人照原路退了出来,找到那几个民兵,相随上便往回走;但武二娃却不愿意走,他要在这里等着看地雷炸。雷石柱没法,只好把他留下;又怕他一个人出乱子,便把张有义也留下了。又给了他们一颗地雷,叫他们埋在前面拦路,防备敌人发现目标追过来。说完带着其余的民兵走了。张有义和武二娃把地雷埋好,两个人披着老羊皮袄,坐在山峁后等着。
夜静得没一点声音。碉堡上灯已熄了。人心里越有事,越觉得时间过的慢,从鸡叫等到天明,从天明等到太阳出山,日本人还不来开门。武二娃急得数指头,隔一阵就对张有义说:“我再数一百下保险出来。”可是又数了二百下,敌人也没出来。张有义躺在地下瞌睡得连眼也不想睁,心里啥事也不想,只想美美睡一觉。
又等了一阵,忽然武二娃捅了张有义一下说:“开门来了!开门来了!”张有义猛爬起来,细细一听,果然碉堡里有些响动。两个人心里缩紧了,四只眼不转睛地盯着碉堡门。又过了一阵,只见门动了,刚开了一半,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一个日本人狗吃屎般的栽了出来,趴在地上不动了。武二娃高兴得差点喊出声来。
地雷响声,把碉堡里惊乱了。马上拥出来六七个敌人,围在尸首跟前察看。张有义见那么多敌人,心里痒痒,不管三七二十一,“叭”的一枪打了过去,一个敌人按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其余的敌人发现了目标,马上端着枪向他们扑来。张有义急了,叫武二娃说:“快退!”这时敌人枪打得很紧,两个人爬到沟边上,抱着枪,拿皮袄裹着身子,顺山坡滚下去了。刚滚到沟底,就听得山顶上“轰隆”一声,两个人心里十分得意,知道这是拦路雷炸了。也顾不得回头看,爬起来一气往回跑。
走到离村还有三里地光景,从路旁枯草里,兀的站起个人来,他俩忙停住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放哨的儿童团员王小虎。王小虎说:“哈呀!你俩才回来,干什么去啦?”张有义说:“过年啦,给日本人送了点小小礼物。”王小虎说:“又是埋地雷去啦?”张有义说:“那是自然的!今年开市大吉,给叔叔拜个年吧!”王小虎立正,手一举说:“敬礼!”张有义说:“礼毕。”说笑了一阵,张有义和武二娃,便绕开大路,从荒草乱石坡上往回走。他俩知道这一带大小路上,昨天民兵都用地雷封锁了。
他俩回到村里,左右一看,家家门上贴着鲜红对联,有的写着:“锄头换来饱暖福,地雷打出太平春”,有的写着:“男耕女织生产救国,劳武结合保卫家乡”……。一些男女娃娃们,穿着新衣服满街蹦跳。武二娃走到家门口时,正遇他妈站在台阶上等他,见他回来了,又喜欢又抱怨地说:“怎这阵才回来?真急……”想说个“真急死人了”,后来觉得大年下不该说不吉庆话,于是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改口说:“快回家吃饺子去吧!”武二娃撒娇地说:“偏不!我要先到康大婶家里去,石柱哥给我分配下帮助军属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哩!”张有义忙插嘴说:“先回去吃饭吧!吃了饺子再去也不迟。”说完他先回去了,武二娃不听,径直往康大婶家去了。
康大婶家的窑洞里,打扫得一干二净,米面瓮瓮揩抹得黑光油亮。雪白的窗纸上,贴着红绿纸花;锅里的水沸腾着,捏现成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木盘里……,处处显出过年的新气象。康大婶忙着给小娃娃换了新衣服,又忙着捣蒜煮饺子。武二娃见家里整理得齐齐整整,不由的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见竖柜里放着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