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已大明,看着敌人进了汉家山据点,民兵们这才赶上牛返身回来。路上,雷石柱批评民兵们放哨不负责,民兵们就一五一十,把夜里桦林霸送酒肉,大伙喝醉的事说了一遍,孟二楞睁圆眼说:“准是这条老狗捣的鬼,回去拉出来枪崩了吧!”说着迈开大步要走,康有富一把扯住他,认真地说:“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冤枉了!当初人家的意思,是嫌我不能在家里过年,叫我带点酒肉大家吃的,没想到就——”雷石柱着急要回村里,看到底闹成了什么样子,便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少说几句吧,怨你们爱吃人家的东西!”大家瞅了张有义一眼,都不说话了。急急忙忙走回村里来。村里人正忙着救火,满村子烟熏气,象钻进炕洞里一般。
孟二楞和康有富两个人一直跑到桦林霸的院里。只见西边的一间房子烧塌了,全家男女正在救火,有用水浇的,有拿雪压的。桦林霸头上包着布,站在台阶上,看见他俩进来,便一拐一拐地过来,拉着康有富,伤心地说:“你们可回来啦!唉!夜里敌人一来,捉住我逼问民兵在哪里,我说不知道,那些瘟神就往死的拷打我,夹棍板子把我打的死过去,又用凉水浇过来。三推六问我也没露一句真情。我知道你们在哪里,还给你们送了酒肉嘛!可是我不能说呀!这些瘟神把我的房子也烧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原来桦林霸用的是苦肉计,敌人来了虽然到过他家里,但并未烧他的房子。为了在群众面前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在敌人逼问群众时,他钻在家里没有出去。他恐怕民兵看出破绽,便把一间不用的房子,亲自放火烧了,并装成敌人打过的样子。康有富和孟二楞,听了桦林霸的这一席话,看见这情景,信以为真了。没说别的话,转身出来,正碰上后面赶牛的民兵们回来了。孟二楞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众人都说:“这老家伙又不知捣什么鬼啦!”说完刚走了几步,就见张勤孝红着眼圈和雷石柱说话,他叫了一声:“石柱子……”哭着便说不下去了,用手向丁字街口指了指,便把民兵们引到康家祠堂大场里。
火堆还在冒烟,场上直挺挺的躺着三具尸首,黑血结成了冰,把尸首和地冻到了一块。雷石柱看着,不由得流出了眼泪,其余的民兵也都暗暗伤心。孟二楞看到他女人的尸首,气得脸上一会变白,一会变黑,握紧拳头怒冲冲地一句话也不说。
村里又来了好多人,围住雷石柱们,告诉他们敌人夜里拷问残杀村里人的事情。说到张忠老汉引上敌人找民兵的事时,张有义气得跳起来说:“我爹也当了汉奸啦?”话刚落音,山上跑下个人来,结结巴巴地说:“舍身崖底下又有个死人,看不清是谁。”众人听了,派人从沟里绕进去。到跟前看时,原来正是张忠老汉紧紧抱着猪头小队长,摔死了。这下人们才闹清,张忠老汉是舍命救了全村人!众人悲痛地流着眼泪,急忙动手把张忠老汉的尸首抬回来,也摆到场上。
村里人越来越多了,密密层层站下半场。一个个唉声叹气,满脸悲愤。雷石柱走到尸首前,“卜通”一声跪下了,全村人都跟着跪下。这时张有义从沟里飞也似的跑来,袖口卷起,一手握着明晃晃的刺刀,一手提着猪头小队长的脑袋,“砰”地扔在张忠老汉身边,趴到地上放声大哭。全场子的人,都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顿饭时,雷石柱站起来,十分沉痛地说:“他们在敌人刀子下没低头,死了也是光荣的!张忠老汉舍命救了全村人,够的上个英雄!咱们活着的人光哭不顶事,要替死了的英雄报仇!”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擦干眼泪齐声喊道:
“对!替死了的英雄报仇!”
这时后面山上的大路上,黑压压一伙人赶着牲口,往村里来。人群中有背锅的,有拿碗的,五六个牲口驮着粮食口袋,人们乱哄哄的说话,牲口“呜哇呜哇”地吼叫,一下拥拥挤挤站下半场子。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身披羊皮袄,腰里别着支手枪,原来是武工队的老武。老武走到尸首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转过身来说:“众位父老们受苦了!今天一早听说康家寨受了敌人糟害,政府给拨了十五石小米两万农钞,让我来慰问大家。”又指着同来的那些群众说:“他们都是靠山堡村里的老百姓,听说敌人把你们家家的锅灶都搞坏了,自动凑了些家具,送给你们使用。”接着,康家寨的群众,亲热地和大家握手,人群中乱哄哄地说:“政府和你们太关心我们啦!”来的人们说:“谁家也有三灾六难哩!互相帮助嘛!”全康家寨的人,看到这个情景,一个个感动地哭了。靠山堡的群众又安慰了一番,把东西放下,便赶上牲口回去了。村主任周毛旦,和农会干事张勤孝,领着村里人,把四位遇难烈士安葬了。到清明节时,全村人又集钱给立了碑,这是后事。
这天,老武帮着干部们,查点清村里的损失:有烧了门窗的;有丢了牛驴的;有打破锅灶的;有没了粮食的……。马上就按受灾的轻重,发给救济钱粮;死难家属发了抚恤金。靠山堡群众送来的锅盆碗筷,分给没法做饭的人家使用。随后民兵们又开了个检讨会,警惕提高了,每天放出坐探,监视敌人。这样过了一月多光景,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民兵中队部、农会也新建立起来了。
原来这康家寨,从前只是个自然村,村公所在汉家山扎着,所辖汉家山、康家寨、望春崖、桃花庄四个自然村,五百来户人家。自从敌人在汉家山扎了据点,把村长打死,农会秘书抓走以后,汉家山便没有村公所了。以后敌人向内地蚕食,整个行政村都成了敌占区,只有老武领导的武工队活动。不到一年,打退了敌人的蚕食,反掉了维持,四个自然村,除了汉家山据点全都解放了。为了今后更好开展工作,领导对敌斗争,经党的区委会讨论,由区政府作了决定,把行政村改在康家寨,新建立行政、武装、群众团体的领导机构。
这个工作布置下来,民兵们尽是青年人,干什么也积极有劲,于是先就酝酿讨论建立自己的领导机关。三村民兵开了两次会,候选人都想的差不上下,一致提议雷石柱当行政村民兵中队长。民兵指导员很难找这么个合适人,康家寨、望春崖提议让老武当,桃花庄提出让康明理当。到选举的那天,各家把自己的候选人条件提出来,竞选了一番,康明理自然比老武各方面都差劲一些,最后还是一致通过了雷石柱任中队长,武得民任指导员。可是老武说选他当指导员这事,还得征求区委的同意。后来他亲自回去了一趟,区委会决定他仍做武工队工作,可以兼任康家寨民兵指导员。这样,康家寨行政村民兵中队部便算正式成立。康家寨自然村的民兵分队长,民兵们选举了康明理担任。
当天,民兵们大伙动手,把康家祠堂的两间南房打扫开,糊了糊窗子,搬来“社”里的两张桌子,墙上挂起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便算作中队部的办公地方。
行政村农会,也选举了张勤孝任秘书。原因是:农会干部不脱离生产,又多是穷人,如选外村的,一来生产悮不起;二来村公所在康家寨,商量工作也不方便;同时张勤孝当农会秘书,各村也没意见。这样全行政村的农会也成立了。
剩下成立村公所的事,虽然这里解放了,但离敌人很近,还算游击环境,实行普选很困难,便由上级决定让望春崖李福厚担任村长。群众一听说决定了李福厚当村长,都很满意,因为他从前在敌人未占汉家山以前,就担任过村副,办事很认真,懂得群众的疾苦,雇工出身,还识些字。各村群众都说:“好村长!”
到正月底,村公所正式成立了,就在康家祠堂的正厅里办公。书记是从外村请来的。门上挂了块长条木牌,写着九个大字:“康家寨行政村村公所”。
从此康家祠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第二十五回 父亲骗女儿恩绝义断 岳丈害女婿狗肺狼心
二月中旬的一天,老武和雷石柱去区上开会。开罢会,老武因为区武工队还要讨论工作,就住下了,只有雷石柱一人从区上回来。一路上只是唉声叹气,走一阵站住了,两手在身上乱摸一阵。原来他把个小日记本丢了,那上边写的尽是村里的秘密工作,平时连他老婆都不让看,就在贴身的口袋里装着。今天在区上开会,正要掏出来报告工作,才发觉丢了,也不知丢在哪里,也不知什么时候丢的。心中好生气闷。路上边走边想,不觉已进了村,迎头碰上康天成老汉赶着一群羊过来。康天成一见他就说道:“石柱,你家来客了。”雷石柱问道:“哪儿的客人?”康天成道:“后晌我在村东放羊,看见汉家山你丈人来了。”他边说,边把羊赶回他家场院去了。
雷石柱听了,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低着头沉思起来。他知道他这个丈人吴为才,是汉家山的个二流子。平常不爱劳动,整天起来游门串户,不是抽大烟,就是耍钱。抗日政权在的时候,村里对他进行了改造,曾经好了一阵子。自从日本人占了汉家山以后,听人们传说他又旧病复发。天天在赌博场、大烟馆出出进进,和那些伪军、汉奸们称兄道弟,混得烂熟……他们已经好久都不来往了,今天忽然跑来,究竟是干什么来了?是一般的走亲戚,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雷石柱边走边思忖,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自己的院子。这时天已经黑了,窗户上映出了灯光,屋子里传出他丈人和他老婆吴秀英的说话声,父女俩好象是在争论什么。雷石柱多了个心眼,轻手轻脚走到窗户跟前,从一个破纸洞里向里看时,只见吴秀英在涮锅洗碗,他丈人吴为才坐在炕沿上抽烟。只听他丈人继续说道:“……你不要磨蹭了,趁石柱没回来,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吴秀英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几遍了:汉家山日本人占着,我怎么能去呢?我不去!”吴为才道:“你怎么这样死脑筋?日本人占着怕什么?日本人也是人生肉长的。我是想叫你去享几天福!你跟上石柱,穿不上件好衣服,吃不上顿好茶饭……”吴秀英道:“我就是天天喝凉水,心里也乐意,我倒是劝你不要回去了,就留在康家寨好好过日子吧!”吴为才道:“留在康家寨?康家寨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一碟菜。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吴秀英接着说道:“石柱常常说,不能只看眼前,抗战一定要胜利,迟迟早早会把日本人赶走!”吴为才冷笑了一声说:“没那么容易。八路军都躲的不敢出来了,就凭几个烂民兵,想把日本赶走?做梦去吧!爹不会害你。只要你跟爹到了据点里,还不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绸子缎子由你挑着穿……”吴秀英气狠狠地说道:“我看你是想拉我当汉奸哩!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立刻就去报告民兵!”吴为才忙说道:“爹这是为你好呀!有话咱慢慢商量嘛!”他说完,边一袋接一袋抽烟,边偏着脑袋想鬼主意。
雷石柱听了以上一段谈话,心里又是气恼,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气恼的是竟然遇了这么个不成材的老丈人;高兴的是老婆对自己有情有义,立场坚定;正在这时,忽听屋里他老丈人拍着空烟口袋说:“拿点旱烟。”吴秀英道:“烟在小炕桌抽屜里,你自己拿吧。”吴为才拉开抽屜,拿出个放旱烟的硬纸盒,忽然发现下边压着个小日记本。他顺手拿起来翻阅。雷石柱在窗外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他要找的那个小本本。他正想冲进去,只听吴秀英向她爹喊道:“快放下!”吴为才道:“看看怕什么?这是哪儿来的?”吴秀英道:“那是石柱清早穿衣服掉下的。他的东西不准别人翻。”吴为才匆匆翻了几页,随手就往怀里装,吴秀英一下扑过来把他的手拉住了。厉声问道:“你要做啥?快放下!”吴为才边挣扎,边说道:“傻闺女,这是该咱父女们发一笔财了。只要送给日本人,奖赏少不了。”吴秀英边夺边说道:“你要不放下,我可要叫人了!”吴为才紧紧握着日记本不松手。父女俩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雷石柱一脚踢开门冲进来了。他照着吴为才当胸一拳,顺手把日记本夺了过来。吴为才正想开口骂人,一抬头见是雷石柱,立时吓出了一头冷汗,二话没敢说,拔腿就往外跑,雷石柱转身就追。吴为才刚跑到大门口,雷石柱一把把他的腰带抓住了。恨恨地骂道:“你还算个人,汉奸!走,到民兵队部去!”吴为才两手抓住门框求告道:“好石柱哩,我错了,放了我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坏我总是你丈人……”雷石柱骂道:“有你这个亲戚,败兴透了。走!”边骂,边死拉活扯把他拉出了大门,吴为才不再挣扎了,乖乖地走着,走了有三十多步,猛一下拔腿跑了。雷石柱低头一看,腰带还在手里握着,原来被那家伙割断了。雷石柱随即就追赶。这夜恰好是个阴天,乌云把月亮、星星都遮住了。街上黑漆一片。追到村口也没有追上,只好返身回来。正想到康家祠堂队部去报告这一情况,迎头碰上了康明理。康明理告他说刚才来了十几个八路军伤员,是从晋中平川转运上来的,今夜要在这里住宿吃饭。雷石柱忙说:“咱们赶快去安排一下。”说完,连忙和康明理相随着走了。
回头再说吴秀英。她看着雷石柱夺下日记本,又听着拉上她爹走了,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猜想雷石柱一定还饿着肚子,于是连忙动手做饭。刚把米下到锅里,她爹忽然推门进来了。原来吴为才并没有跑出村去,他知道要是一直跑,一定会被雷石柱追上,于是在拐弯的时候就躲到了路旁的厕所里。后来当雷石柱返回来和康明理说话的时候,他都听见了。他料定雷石柱一时半时还回不来,便大着胆子又回到女儿家。吴秀英见他进来,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吴为才道:“我到队部做了检讨,他们就放了我啦。要我连夜回去,可村口的哨兵不让出村。”吴秀英道:“你不会让石柱送你出去?”吴为才道:“来了一些伤兵,石柱忙着安排吃住去了。你把爹送一下吧。”吴秀英觉得既然民兵已经放了他,那就赶快打发他走吧,省得又在这里胡搅蛮缠。说道:“好吧,等我披上件棉袄。”当她开箱子取棉袄的时候,吴为才趁机揭开锅盖,把一包毒药洒到饭锅里了。
吴秀英领着她爹来到村口的时候,根本没有哨兵的影子。吴为才忙说道:“大概是到前边去了。你再送爹一段,要不,碰上他们还得折回来。”吴秀英只好陪着他往前走。一路上劝他回去以后再不要做坏事了,应该下决心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吴为才满口胡应承。一心想的是要把女儿骗回汉家山去发洋财。
原来前些时候,吴为才在赌博场上输给了密谍组长巴三虎一大笔钱。巴三虎知道他一个大子也拿不出来,于是就逼着他把女儿引回来顶债。还给他筹谋划策说:如果要是卖到水峪镇日本随军妓院里,会得很大一笔钱。除了还赌帐,剩下全是他的。吴为才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条路好走。今天在他临起身的时候,巴三虎又安抚他说:要是能顺便探听到民兵的情况,另外有赏;要是能收拾了雷石柱,他就立刻可以变成财主。吴为才一路上只是打他的鬼主意,女儿的话一句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他们已离开村子有半里多地了。吴秀英忽然站住,说道:“这哪儿有哨兵?你快走吧,以后也别来了。”说完转身就要回村。吴为才一把抓住了吴秀英的手,说道:“别走,还是跟我回汉家山吧!”吴秀英一面挣扎,一面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