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大竹篮四角,中间另是一根,系上铜铃,待我坐于篮内,却慢慢的绞下。若
有些不虞去处,见我摇动中间这绳,或听见铃响,便好将我依旧盘上。万一有缘,
得与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来,报知你等。”说犹未毕,只见子孙辈都叩头谏道:
“不可!不可!这个大穴里面,且莫说山精木魅,毒蛇怪兽,藏著多少;只是那
一道乌黑的臭气,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这般利害?”李清道:
“我意已决,便死无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从空投下,不得麻绳竹
篮,永无出来的日子!”内中也有老成的,晓得他生平是个执性的人,便道:
“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等天大的事,岂可悄然便去?须要遍告亲戚,同赴云门
山相送。也使四海流传,做个美谈,不亦可乎?”李清道:“这却使得!”那李
家一姓子孙,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亲眷,同来拜送。只算一人一个,却不就是
上万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这一日,无不陈了鼓乐,携了酒馔,一齐的捧著李清,
竟往云门山去。随着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几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时,
到了云门山顶,众人举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见:众峰朝拱,列嶂环围。响
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乱草迷离。崖边怪树参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野
色过桥。青霭近冈形势远,松声隔水白云连。淅淅但闻林坠露,萧萧只听叶吟风。
那竹篮绳索等件,俱已整备停当。众亲眷们都更递的上前奉酒。内中也有一
样高年的说道:“老亲家!你好道之心,这般决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
无他虑。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无后悔。我想这等黑洞洞深穴,从来没人下去,
怎把千金之体,轻投不测?今日既有竹篮绳索,不若先取一个狗来,放下去看。
若是这狗无事,再把一个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么仙迹在那里。待他上来说
了,方才送老亲家下去,岂不万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
长拚个死,才得神仙可怜,或肯收为弟子。这个穴内,相传是神仙第七洞府,又
不比砒霜毒药,怎么要试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脱浊?
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亲担忧。老汉信口诌得四句俚言,在
此留别,望勿见笑!”众亲眷齐道:“愿闻珠玉。”李清随念出一首诗来,诗云:
“久拚残命已如无,挥手云门愿不孤。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
众人听了这诗,无不点头嗟叹,勉强解慰道:“老亲家道心恁般坚固,但愿
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谢列位祈祝,且看老汉缘法何如!”遂起来
向空拜了两拜,便去坐在竹篮内,挥手与众亲眷子孙辈作别,再也不说甚话,一
径的把麻绳轣轣轹轹放将下去。莫说众亲眷子孙辈,都一个个面色如土,连
那看的人也惊呆了!摇头咋舌道:“这老儿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却痴心妄想,
往恁样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讨死吃么?”噫!李清这番下去了,不知几时才出
世哩!正是: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却说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几千多丈,觉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篮,去看那里面
有何仙迹。岂知穴底黑洞洞的,只是不见一些高低。况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
烂。还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岁老人家,有甚气力,才挣得起,又
闪上一跌。只两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晕了去。那上面亲眷子孙辈,看看日色傍晚,
又不见中间的麻绳曳动,又不听得铜铃响,都猜着道:“这老人家被那股阴湿的
臭气相触,多分不保了!”且把辘轳绞上竹篮看时,只见一个空篮,不见了李清。
其时就着了忙,只得又把竹篮放下。守了一会,再绞上来,依旧是个空篮。那伙
看的人,也有嗟叹的,也有发笑的,都一哄走了。子孙辈向着穴口,放声大哭,
埋怨道:“我们苦苦谏阻,只不肯听,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为寿夭,只是死
便死了,也留个骸骨,等我们好办棺椁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没了,这事怎处?”
那亲眷们人人哀感,无不洒泪。内中也有达者说道:“人之生死,无非大数。今
日生辰,就是他数尽之日,便留在家里,也少不得是死的;况他志向如此,纵死,
已遂其志,当无所悔。虽然没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请
几个有法力的道士,重到这里,招他魂去。只将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个葬法。
我闻轩辕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还留下一把剑、两只履,装在棺内,
葬于桥山。又安知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们与他做个空冢?只管对着穴口
啼啼哭哭,岂不惑哉!”子孙辈只得依允,拭了眼泪,收拾回家。到明日重来山
顶,招魂回去。一般的设座停棺,少不得诸亲众眷都来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造坟下葬,不在话下。
且说李清被这两跌,晕去好几时,方才醒得转来,又去细细的摸看。原来这
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来阔,周围都是石壁,别无甚奇异之处。况且脚下烂
泥,又滑得紧,不能举步,只得仍旧去寻那竹篮坐下,思量曳动绳索,摇响铜铃,
待他们再绞上去。伸手遍地摸着,已不见了竹篮,叫又叫不应,飞又飞不去,真
个来时有路,去日无门,教李清怎么处置?只得盘膝儿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几
日,但觉饥渴得紧,一时难过。想道古人啮雪吞毡,尚且救了性命;这里无雪无
毡,只有烂泥在手头,便去抓一把来咽下。岂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开底
里,迸出泥来,叫做“青泥”,专是把与仙人做饭吃的,尽也有些味道,可解饥
渴。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些,却又去细细摸看,只见石壁擦底下,又有个小穴,
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没命的人了,便这里
面有甚么毒蛇妖怪,也顾不得,且是爬将进去,看个下落。”只因这番,直教黑
茫茫断头之路,另见个境界风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开个铺行生理。正是:
阎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宁无别道通。
李清不顾性命,钻进小穴里去,约莫的爬了六七里,觉得里面渐渐高了二尺
来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着地走。那老人家也知天晓日暗,倦时就睡上一
觉,饥时就把青泥吃上几口。又爬了二十馀里,只见前面透出星也似一点亮光。
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钻钻向前去,出了穴
口,但见青的山,绿的水,又是一个境界。李清起来伸一伸腰,站一站脚,整衣
拂履,望空谢道:“惭愧!今朝脱得这一场大难!”依着大路,走上十四五里,
腹中渐渐饥馁,路上又没一个人家卖得饭吃。总有得买,腰边也没钱钞,穴里的
青泥,又不曾带得些出来。看看走不动了,只见路傍碧靛青的流水,两岸覆着菊
花,且去捧些水吃,岂知这水也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却
病。那李清才吃得几口,便觉神清气爽,手脚都轻快了。又走上十多里,忽望见
树顶露出琉璃瓦盖造的屋脊,金碧闪烁,不知甚么所在。飞撚的赶到那里去看,
却是座血红的观门,周围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共有九层,每一层约有一丈多高。
又没个阶坡,只得攀藤扪葛,拚命吊将上去。那门儿又闭着,不敢擅自去扣,只
得屏气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方才有个青衣童子开门出来,喝道:
“李清!你来此怎么?”李清连忙伏地叩头,称道:“青州染匠李清不揣凡庸,
冒叩洞府,伏乞收为弟子,生死难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收留得你!且引
你进去恳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来引李清进去。到玉墀之
下,仰看壁上华丽如天宫一般,端的好去处。但见: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百
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
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
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时,只见正居中坐着一位仙长,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金羽
衣,腰系黄绦,足穿朱舄,手中执着如意,有神游八极之表。东西两傍,每边又
坐着四位,一个个仙风道骨,服色不一。满殿祥云缭绕,香气氤氲,真个万籁无
声,一尘不到,好生严肃。李清上前,逐位叩了头,依旧将这冒死投见的情节,
表诉一遍。只见中间的仙长说道:“李清!你未该来此,怎么就擅自投到?我这
里没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罢!”李清便涕泣禀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
儿效验。今日幸得到了仙宫,面见仙长,岂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岁的人,左
右回去,也没多几时活,难道还再来得成?情愿死便死在阶下,断然不回去了!”
那仙长只是摇头不允。却得旁边的替他禀道:“虽则李清未该到此,但他一片虔
诚,亦自可怜!我今若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况我法门中,本以度
人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门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迟也!”那仙
长才点着头道:“也罢!也罢!姑容他在西边耳房暂住。”李清连忙拜谢。一头
走到耳房里去,一头想道:“我若没有些道气,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当初曾与
子孙们约道,遇得仙时,少不得给假回去,报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禀,又得傍边
这几位仙长相劝,才许收留,怎么又请回去?万一触忤了他,嗔责我尘缘未净,
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静坐,再过几时,另作区处。”那李清走到西边耳房下,尚
未坐定,只见一个老者,从门外进来,禀道:“蓬莱山霞明观丁尊师初到,西王
母特启瑶池大宴,请群真同赴。”并不见有人陈设,早已几乘鹤驾鸾车,齐齐整
整,摆列殿下。其时中间的仙长在前,两傍的八位在后,次第步出殿来。那李清
也免不得随着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里候送。只见仙长觑着李清分付道:“你在
此,若要观山玩水,任意无拘。惟有北窗,最是轻易开不得的,谨记!谨记!”
说罢,各各跨上鸾鹤,腾空而起。自然有云霞拥护,箫管喧阗,这也不能备述。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看见三面景致。幽禽怪鸟,四时有不绝之音;
异草奇花,八节有长春之色。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馀。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北
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不得?必定有甚
奇异之处,故不把与我看。如今仙长已去赴会,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
我悄悄的开来看看,仙家那里便知道了?”走上前轻轻把手一推,呀的一声,那
窗早已开了。举目仔细一观,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见
州里人家,历历在目。又见所住高房大宅,渐已残毁,近族傍支,渐已零落,不
胜慨叹道:“怎么我出来得这几日,家里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俗语道得好:家
无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这里也罢!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
坏了我的门风!”不觉归心顿然而起。岂知叹声未毕,众仙长已早回来了。只听
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走到阶下。中间的仙长大
怒道:“我分付你不许偷开北窗,你怎么违命,擅自开了?又嗟叹懊悔,思量回
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便可速
回,无得溷我洞府。”那李清无言可答,只是叩头请罪,哀告道:“我来时不知
吃了多少苦楚,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如今回去,休说竹篮绳索已被家
里人绞上;就是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仙长笑道:
“这不必忧虑,我另有个路径,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
起来拜谢出门。只见东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仙长便唤李清:“你且
转来!”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劝,收留我了。”不胜欣然,急急走转
去跪下,听候法旨。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说些甚么?说道:“我遣便遣你回
去,只是你没个生理,何以度日?我书架上有的是书,你可随意取一本去。若是
要觅衣饭,只看这书上,自然有了。”李清口里答应,心里想道:“原来仙长也
只晓得这里的事,不晓得我青州郡里的事。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
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只是难
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书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过去拜谢。那仙长问道:
“书有了么?”李清道:“有了!”仙长道:“既有了书,去罢!”李清正待出
门,只见西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那仙长把头一点,又叫道:
“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岂知仍旧不
是,只见仙长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里;便到了家里,也不能勾
就有饭吃,你可吃饱了去。”早有童子,拿出两个大芋头来,递与李清吃。原来
是煮熟的鹅卵石,就似芋头一般,软软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着云门穴底的
青泥,越加好吃。再走过去拜谢。那仙长道:“李清!你此去,也只消七十多年,
还该到这里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儿的性命,都还在你身上!你可广行方便,
休得堕落。我有四句偈语,把与你一生受用,你紧记着!”偈云:“见石而行,
听简而问,傍金而居,先裴而遯。”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却教初来时元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
个甚的路径来,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原来那童子指引的
路径,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却绕着这一所仙院,倒转向背后山坡上去。只见一
个所在,出得好白石头,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李清问道:“仙家要这石头何用?”
童子道:“这个是白玉,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
把交椅。”李清便问道:“这个尊师,是甚么名姓?”童子道:“连我们也只听
得是这等说,怎么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说得,恐怕泄漏天机,被主人见罪。”
一头说,一头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是龟背大路,两傍参天的古树,间着奇花
异卉,看不尽的景致,便再走两里,也不觉的。又走过一座高山,这路径渐渐僻
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门了。”李清道:“我前日来
时,是出南门的,怎么今日却进北门?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那晓得这座云
门山是环着州城的。可知道开了北窗,便直看见青州城里。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
那一边是后路?可指示我,待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只打这条路上来,却不省费
许多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问未绝口,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托地跳出一个大
虫来,向着李清便扑。惊得李清魂胆俱丧,叫声:“苦也!”望后便倒,吓死在
地。可怜:身名未得登仙府,支体先归虎腹中。
说话的,我且问你:尝闻得古老传说,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粮糗,凡人急
切难遇,若有缘的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