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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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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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一杯,对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夫妇,何必害羞!多少沾一盏
儿,小生候干。”瑞虹只是低头不应。朱源想道:“他是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
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
些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瑞虹看了这个局
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
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
簌乱下。朱源看见流泪,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缘会合,有甚不
足,这般愁闷?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记挂么?”连叩数次,并不答应。
觉得其容转戚,朱源又道:“细观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说与我知,
倘可效力,决不推故!”瑞虹又不则声。朱源到没做理会,只得自斟自饮。吃勾
半酣,听谯楼已打二鼓。朱源道:“夜深了,请歇息罢!”瑞虹也全然不采。朱
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书桌上,取过一本书儿观看,陪他同坐。瑞虹见朱源殷勤
相慰,不去理他,并无一毫愠怒之色。转过一念道:“看这举人到是个盛德君子,
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
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
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到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朱
源又道:“小娘子请睡罢!”瑞虹故意又不答应。朱源依然将书观看,看看三鼓
将绝,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
朱源笑道:“难道起初还是别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知就里,我本是胡
悦之妾,只因流落京师,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哄你银子。少顷即打入来,抢我
回去,告你强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碍前程,还要买静求安。”朱源闻言大惊道:
“有恁般异事!若非小娘子说出,险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悦之妾,如何又泄
漏与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
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
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
“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
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明日另寻所在,
远远搬去,有何患哉!”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
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
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叫家人们相帮,把行
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买些酒肉,吃到五更天
气,一齐赶至朱源寓所,发声喊,打将入去。但见两间空屋,那有一个人影。胡
悦倒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
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
“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将胡悦
攒盘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马经过,结扭到官,审出骗局实情,一概三十,银两
追出入官,胡悦短递回籍。有诗为证: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赔了
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甲。到
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好不喜欢,写书报知妻子。光阴迅速,那孩子
早又周岁。其年又值会试,瑞虹日夜向天祷告,愿得丈夫黄榜题名,早报蔡门之
仇。场后开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五名进士,殿试三甲,该选知县。恰好武昌县缺
了县官,朱源就讨了这个缺。对瑞虹道:“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
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
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
扬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领凭。不一日领了凭限,辞朝出京。
原来大凡吴、楚之地作宦的,都在临清张家湾雇船,从水路而行,或径赴任
所,或从家乡而转,但从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稳。况带着家小,若没
有勘合脚力,陆路一发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交纳过后,那空船回
去,就揽这行生意,假充座船,请得个官员坐舱,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图
个免税之利。这也是个旧规。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看了几个舱口,
都不称怀,只有一只整齐,中了朱源之意。船头递了姓名手本,磕头相见。管家
搬行李安顿舱内,请老爷、奶奶下船,烧了神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
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
源查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
口越听越象,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假托分付说话,唤他近舱。瑞
虹闪于背后,厮认其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盘
问,又没个因繇。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娘进
舱来拜见奶奶,送茶为敬。瑞虹看那妇人: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瑞虹
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又问:“那里
人氏?”答道:“池阳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那妇人道:
“这是小妇人的后夫。”瑞虹道:“你几岁死过丈夫的?”那妇人道:“小妇人
夫妇为运粮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这拙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
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
使。”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将香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瑞虹等
朱源下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
途之间,不可造次,且耐着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馀党。”瑞虹道:
“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何如好过!”恨不得借滕王
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同舟敌国今相遇,
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瑞虹心
上一发气闷。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朱源叫人问时,却是船头与岸
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见小奶
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子,权发利市。当下喝
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
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
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岂
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船过
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四假意殷勤,赎药调理。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
吴金死了!妇人身边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过了
一两个七,又推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里嫁了他。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
人,却也中心不伏。为此缘由,所以面和意不和。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来!”
蜂拥的上岸,将三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朱源问道:“为何厮打?”
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本,背地逃走,两三年
不见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他倒图赖小人,两个来打一个。望老爷
与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那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
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那两个
汉子道:“有个缘故:当初小的们虽曾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
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到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
铁甏,一个叫秦小元。”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
鬟,悄悄传言,说道:“小奶奶请老爷说话。”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
扯住丈夫衣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
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写
了名帖,分付打轿,喝叫地方,将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诉其事。
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
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繇,备写一封
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馀党。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
审。扬州城里传遍了这出新闻,又是强盗,又是奸淫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
不来观看。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下。陈小四看见那
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只见太守却不叫吴
金名字,竟叫陈小四,吃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
不得不答应了。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天网恢
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
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蚆,如今在
那里?”陈小四道:“小的其时虽在那里,一些财帛也不曾分受,都是他这几个
席卷而去,只问他两个便知。”沈铁甏、秦小元道:“小的虽然分得些金帛,却
不像陈小四强奸了他家小姐。”太守已知就里,恐碍了朱源体面,便喝住道:
“不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徒,今在何处?”秦小元说:“当初分了金帛,四
散去了。闻得李癞子、白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
蚆三人,逃在黄州撑船过活。小的们也不曾相会。”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
道:“你与陈小四奸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妇人方欲抵
赖,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
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迸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
死囚牢里。一面出广捕,挨获白满、李癞子等。太守问了这件公事,亲到船上答
拜朱源,就送审词与看。朱源感谢不尽,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见
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当捕役
缉访贼党胡蛮二等。果然胡蛮二、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招称:
“蚆一年前病死,白满、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城开铺。”朱源权且收监,
待拿到馀党,一并问罪。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满、李癞
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打四十,备了文书,差
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朱源做了三年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
遗,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瑞虹嘱付道:“这班强盗,在扬州
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
并两个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相公之信。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
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个月孕,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后
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
他复姓,以续蔡门宗祀,此乃相公万代阴功!”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朱
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
就写书信报你得知。”瑞虹再拜称谢。
再说朱源赴任淮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任不同。真个:号令出时
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其时七月中旬,未是决囚之际。朱源先出巡淮安,就
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
府县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
报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
“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幼承
袭。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圣旨准奏了。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扬州,
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斩的斩,干
干净净。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分付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
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朱源亲制祭文
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嘱付府县
青目。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朱裁另给银两别娶。诸事俱已
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赍回家中,报知瑞虹。
瑞虹见了书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祭。举手加额,
感谢天地不尽!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
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书云:“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
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男德在义,女德在节;女而不节,行禽何别!虹父韬
不戒,曲糵迷神。诲盗亡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
年。然而隐忍不死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閤门之仇怨大。昔李将军忍耻降虏,
欲得当以报汉;妾虽女流,志窃类此。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幸遇相公,拔
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识荆之日,便许复仇。皇天见怜,宦游早遂。
诸奸贯满,相次就缚;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饷。蔡氏已绝之宗,复蒙披根见本,
世禄复延。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兹。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
失节贪生,贻玷阀阅,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
爱,必能成立。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
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将他遗笔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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