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
“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
众人道:“元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
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
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
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
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
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
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
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
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
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归家,
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
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
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
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船来看。已后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
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
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
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
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
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当担,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酿,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
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
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
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
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
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
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
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
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这片言语,
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
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
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发个
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
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
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
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
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闹。却又算计,
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钱,
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拾至瑞虹
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
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
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
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理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
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
“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
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
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
所在,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
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遂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
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
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
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了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
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
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
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卖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
为证: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必啼泣,还你
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
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百万遍,
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
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
卖与乐户王家。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
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
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
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
“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
与人,另寻个罢!”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
悦,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
贪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
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
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
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到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
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
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
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
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
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
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
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
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
何必出此言!”遂携手入寝。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
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
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
过一边,毫不题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
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
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元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便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
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做“飞过海”?大
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夬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
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做官,其
馀坐地分赃。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
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到后觉道声息不好,立脚不住,就悄地桃之夭夭。十个里
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
那胡悦在家住了年馀,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
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
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同往,许他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
瑞虹已被骗过一次,虽然不信,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机会,情愿同去。
胡悦老婆知得,翻天作地,与老公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择了吉日,雇得船
只,同瑞虹径自起身。一路无话,直至京师,寻寓所安顿了瑞虹。次日整备礼物,
去拜那相知官员。谁想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乱,打点扶柩归乡。胡悦
没了这个倚靠,身子就酥了半边。思想银子带得甚少,相知又死,这官职怎能弄
得到手?欲待原复归去,又恐被人笑耻,事在两难,狐疑未决。寻访同乡一个相
识商议,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正少了银两,不得完成,遂设计哄骗胡悦,包揽
替他图个小就。设或短少,寻人借债。胡悦合该晦气,被他花言巧语,说得热闹,
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悄地一溜烟径赴任去了。胡
悦止剩得一双空手,日逐时需,渐渐欠缺。寄书回家取索盘缠,老婆正恼着他,
那肯应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师,逐日东走西撞,与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计,骗人财
物。一日商议要大大寻一注东西,但没甚为由,却想到瑞虹身上,要把来认作妹
子,做个美人局。算计停当,胡悦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说话哄他道:“我向
日指望到此,选得个官职,与你去寻访仇人。不道时运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
天杀的骗去银两,沦落在此,进退两难。欲待回去,又无处设法盘缠。昨日与朋
友们议得个计策,到也尽通。”瑞虹道:“是甚计策?”胡悦道:“只说你是我
的妹子,要与人为妾。倘有人来相看,你便见他一面。等哄得银两到手,连夜悄
然起身,他们那里来寻觅?顺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访问强徒,也了我心上一
件未完事。”瑞虹初时本不欲得,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去,方才许允。胡悦讨了
瑞虹一个肯字,欢喜无限,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专待落坑堕堑人。
话分两头。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纪四旬以外,尚无子
嗣。娘子几遍劝他取个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无意于此。”其年秋榜高
登,到京会试。谁想福分未齐,春闱不第,羞归故里。与几个同年相约,就在京
中读书,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也苦劝他娶妾。朱源听了众
人说话,教人寻觅。刚有了这句口风,那些媒人互相传说,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
脑,请朱源逐一相看拣择,没有个中得意的。众光棍缉着那个消息,即来上桩,
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古今罕有。哄动朱源期下日子,亲去相看。此时瑞虹
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齐,胡悦教众光棍借来妆饰停当。众光棍引了朱源到来,
胡悦向前迎接,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
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
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
“这官人到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悔气,投在网中!”心下存
了个懊悔之念,略站片时,转身进去。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
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吉行聘便
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
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议,胡悦
沉吟半晌,生出一计。恐瑞虹不肯,教众人坐下,先来与他计较道:“适来这举
人已肯上桩,只是当日便要过门,难做手脚。如今只得将计就计,依着他送你过
去。少不得备下酒肴,你慢慢的饮至五更时分,我同众人便打入来,叫破地方,
只说强占有夫妇女,就引你回来,声言要往各衙门呈告。想他是个举人,怕干碍
前程,自然反来求伏。那时和你从容回去,岂不美哉!”瑞虹闻言,愀然不乐,
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以至今世遭许多磨难?如何又做恁般没天理的事
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无奈,方走这
条苦肉计,千万不要推托!”瑞虹执意不从,胡悦就双膝跪下道:“娘子!没奈
何将就做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烦了。”瑞虹被逼不过,只得应允。胡悦急急跑
向外边,对众人说知就里。众人齐称妙计,回覆朱源,选起吉日,将银两兑足,
送与胡悦收了。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分用,胡悦道:“且慢着,等待事妥,分也未
迟。”到了晚间,朱源叫家人雇乘轿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馔等候。
不一时,已是娶到。两下见过了礼,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饭,自不必说。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时,室中灯烛辉煌,设下酒席。朱源在灯
下细观其貌,比前更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
应,侧身坐下。朱源叫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
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
斟一杯,对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