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
出来坐定。和尚道:“山门无可见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延清话。”员外道:
“深感吾师见爱。”道罢,酒至面前,吃了几杯,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
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奇峰
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碧落,一柱入丹霄。
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道:
“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吃一惊,
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梦来,却又不
见踪迹。”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不来?独自在这里
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说梦
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装,厮赶归来。
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欢喜不尽。只见:
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撚指。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
有一只《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要填平玉帝门!
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一个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
自不起。今日又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
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
汤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过
你!”便去带了那顶搭圾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
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了。这个人
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早来,都散了。”
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员外在窗中看见,即时教人扶起。倾刻之
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
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见在那里住?”那人叉着手,
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
后王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员外即时讨几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
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
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似梦中见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
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商量
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弟,一家
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
个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厮叫了。只
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
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
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
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
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
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便教整顿酒来。
正吃得半酣,只见走一个人入来。如何打扮?裹一头蓝青头巾,带一对扑匾
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乾红绒线绦,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至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三个喏。众员外道:“有何话说?”只见那
汉就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块牛肉来切得几片,安在盘里。便来众员外面
前道:“得知众员外在此吃酒,特来送一劝。”道罢,安在面前,唱个喏便去。
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厮诈害几遍了!”元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
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先年曾有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
为争口闲气,一条绳缢死了。夏德将此人命为繇,屡次上门吓诈,在小张员外手
里,也诈过一二次。众员外道:“不须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我们自吃酒。”
道不了,那厮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际这一会员外。”众人道:“各
支二两银子与他。”讨至张员外面前,员外道:“依例支二两。”那厮看着张员
外道:“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道:“我比别
的加倍,也只四两,如何要二百两?”夏德道:“别的员外没甚事,你却有些瓜
葛,莫待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好了!”
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上罢,只求便赐。”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
宅中质库内讨。”
夏扯驴得了批子,唱个喏,便出园门,一径来张员外质库里,揭起青布帘儿
走入去,人唱个喏,众人还了礼。未发迹的贵人问道:“赎典还是解钱?”夏扯
驴道:“不赎不解,员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两银。”郑信便问:“员外买你
甚么?支许多银?”那厮道:“买我牛肉吃。”郑信道:“员外直吃得许多牛肉?”
夏扯驴道:“主管莫问,只照批子付与我。”两个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这
郑信只是不肯付与他,将了二十两银在手道:“夏扯驴,我说与你,银子已在此
了。我同到花园中,去见员外,若是当面分付得有话,我便与你。”夏扯驴骂道:
“打脊客作儿!员外与我银子,干你甚事,却要你作难?便与你去员外,这批子
须不是假的。”
这郑信和夏扯驴一径到花园中,见众员外在亭子上吃酒,进前唱个喏。张员
外见郑信来,便道:“主管没甚事?”郑信道:“覆使头,蒙台批支二十两银,
如今自把来取台旨。”张员外道:“这厮是个破落户,把与他去罢!”夏扯驴就
来郑信手中抢那银子。郑信那肯与他,便对夏扯驴道:“银子在这里,员外教把
与你,我却不肯。你倚着东京破落户,要平白地骗人钱财。别的怕你,我郑信不
怕你。就众员外面前,与你比试。你打得我过,便把银子与你;打我不过,教你
许多时声名,一旦都休!”夏扯驴听得说:“我好没兴,吃这客作欺负!”郑信
道:“莫说你强我会,这里且是宽,和你赌个胜负!”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
喝采:先自人才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
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
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这郑信拳
到手起,去太阳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死。唬得众员外和妓弟都
走了。即时便有做公的围住,郑信拍着手道:“我是郑州泰宁军人,见今在张员
外宅中做主管。夏扯驴来骗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杀了他,不干他人之事,便把
条索子缚我去!”众人见说道:“好汉子!与我东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偿命!”
离不得解进开封府,押下凶身对尸。这郑信一发都招认了,下狱定罪。张员外在
府里使钱,教好看他,指望迁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话下。
忽一日,开封府大尹出城谒庙,正行轿之间,只见路傍一口古井,黑气冲天
而起。大尹便教住轿,看了道:“怪哉!”便去庙中烧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
便教客将请众官来。不多时,众官皆至。相见茶汤已毕,大尹便道:“今日出城
谒庙,路旁见一口古井,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众官无人敢应,只有
通判起身道:“据小官愚见,要知井中怪物,何不且奏朝廷照会,将见在牢中该
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验的实,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挥
狱中,拣选当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细。大尹和众人到地头,押过罪人,把篮盛了,
用辘轳放将下去。只听铃响,绞上来看时,止有骨头。一个下去一个死,二人下
去一双亡,似此坏了数十人。狱中受了张员外嘱托,也要藏留郑信。大尹令旨,
教狱中但有罪人都要押来,却藏留郑信不得,只得押来。大尹教他下井去。郑信
道:“下去不辞,愿乞五件物。”大尹问:“要甚五件?”郑信道:“要讨头盔
衣甲和靴,剑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饼之类。”大尹即时教依他所要,一一
将至面前。郑信唱了诺,把酒肉和炊饼吃了,披挂衣甲,仗了剑。众人喝声采。
但见:头盔似雪,衣甲如银,穿一抹绿皂靴,手仗七星宝剑。郑信打扮了,
坐在篮中,辘轳放将下去。铃响绞上来看时,不见了郑信,那井中黑气也便不起。
大尹再教放下篮去取时,杳无踪迹,一似石沉大海,线断风筝。大尹知众官等候
多时,且各自回衙去。
却说未发迹变泰国家节度使郑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篮中,仗剑在手,去井中
一壁立地。初下来时便黑,在下多时却明。郑信低头看时,见一壁厢一个水口,
却好容得身,挨身入去。行不多几步,抬头看时,但见:山岭相连,烟霞缭绕。
芳草长茸茸嫩绿,岩花喷馥馥清香。苍崖郁郁长青松,曲涧涓涓流细水。郑信正
行之间,闷闷不已,知道此处是那里?又没人烟。日中前后,去松阴竹影稀处望
时,只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想有山人居止。遂登危历险,寻径而往。只闻流
水松声,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峦峰四合。但见: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
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耸,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
仙之府。
郑信见这一所宫殿,便去宫前立地多时,更无一人出入。抬头看时,只见门
上一面硃红牌金字,写着“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无人迹。仗剑直入宫门,
走到殿内,只见一个女子,枕着件物事,齁齁出地裸体而卧。但见:兰柔柳困,
玉弱花羞。似杨妃出浴转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敛翠,桃脸凝红。却是
西园芍药倚朱栏,南海观音初入定。
郑信见了女子,这却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衬着那女子,拿了枕头的物事。
又轻轻放下女子头,走出外面看时,却是个乾红色皮袋。郑信不解其故,把这件
物事,去花树下,将剑掘个坑埋了。又回身仗剑入殿中,看着那女子,尽力一喝
道:“起!”只见女子闪开那娇滴滴眼儿,慌忙把万种妖娆唬做一团,回头道:
“郑郎!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与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见你。”
那女子初时待要变出本相,却被郑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将错就错。若是生
得不好时,把来一剑剁了,却见他如花似玉,不觉心动。便问:“女子孰氏?”
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宝剑,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缪。”但见:暮
云笼帝榭,薄霭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芳丛,对对黄鹂栖翠柳。画梁悄悄,珠帘放
下燕归来;小院沉沉,绣被薰香人欲睡。风定子规啼玉树,月移花影上纱窗。女
子便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备。饮至数杯,酒已半
酣。女子道:“今日天与之幸,得见丈夫,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道:
“妾与郑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岂可推托。”又吃了多时,乃令青衣收过杯
盘,两个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
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云情雨意。
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来生合欢带。
到得天明,女子起来道:“丈夫,夜来深荷见怜。”郑信道:“深感娘娘见
爱,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见,即当报答深恩。”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与
丈夫尽老百年,何有思归之意?”这两口儿,同行并坐,暮乐朝欢。忽一日,那
女子对郑信道:“丈夫,你耐静则个!我出去便归。”郑信道:“到那里去?”
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归,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挥。
有件事嘱付丈夫,切不可去后宫游戏;若还去时,利害非轻!”那女子分付了,
暂别。两个青衣伏侍。
郑信独自无聊,遂令安排几杯酒消遣,思量:“却似一场春梦,留落在此。
适来我妻分付,莫去后宫,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试探则个!”遂移步
出门,迤逦奔后宫来。打一看,又是一个去处,一个宫门。到得里面,一个大殿,
金书牌额:“月华之殿”。正看之间,听得鞋履响、脚步鸣,语笑喧杂之声。只
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
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雪白之肌,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
百媚俱生。郑信见了,喜不自胜。只见那女子便道:“好也!何处不寻,甚处不
觅,元来我丈夫只在此间。”不问事繇,便把郑信簇拥将去,叫道:“丈夫,你
来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郑信道:“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
那女子不繇分说,簇拥到殿上,便教安排酒来。那女子和郑信饮了数杯,二人携
手入房。向鸳帏之中,成夫妇之礼。顷刻间云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见青衣来报:
“前殿日霞娘娘来见!”这女子慌忙藏郑信不及。
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却走来这里则甚?”便拖住郑信臂膊,将
归前殿。月华仙子见了,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道:“你却将身嫁他,我却如何?”
便带数十个青衣奔来,直到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却如何夺了?”日霞
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却说甚么话?”两个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被日
霞仙子把来藏了,月华仙子无计奈何。两个打做一团,扭做一块。斗了多时,月
华仙子觉道斗姐姐不下,喝声起,跳至虚空,变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变,
元来被郑信埋了他的神通,便变不得,却输了。慌忙走来见郑信,两泪交流道:
“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变不得。若
要奈何得他,可把这件物事还我。”郑信见他哀求不已,只得走来殿外花树下,
掘出那件物事来。日霞仙子便再和月华仙子斗圣。日霞仙子又输了,走回来。郑
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为我身怀六甲,赢那贱人不
得。我有件事告你。”郑信道:“我妻有话但说。”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来。不
多时,把一张弓、一只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间所有之物,名为神臂弓,百
发百中。我在空中变就神通,和那贱人斗法,你可在下看着白的,射一箭,助我
一臂之力。”郑信道:“好,你但放心。”说不了,月华仙子又来。两个上云中
变出本相相斗。郑信在下看时,那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