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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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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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
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
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
正同着丫头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
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
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
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
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
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
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
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
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
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
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
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
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
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
“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
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
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
酒来!”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
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
卢楠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
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
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
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共拿了
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
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
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
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
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
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
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
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
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
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
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
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
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
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
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
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
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都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
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
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
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
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
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
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
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
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叫道:“不打紧!
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
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
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
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
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
“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
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
“呵呀!你如今是个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
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
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
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
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
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
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
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
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
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
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
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
罪亦堪嗟。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
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
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
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
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
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
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
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
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
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
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言事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色怪;耳中闻的不过
是脚鐐手扭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
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像,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
膀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
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
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这性命何用?
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
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
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
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
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
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
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
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却教家
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
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
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
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楠到隐僻之处,
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
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
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
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
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
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
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
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
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
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
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繇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
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
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不为美。单唤过蔡贤,
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
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
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
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
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
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
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
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
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
“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
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
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
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
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
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
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
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
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
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
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
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
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
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
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
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
馀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
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
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
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
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
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
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
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
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
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
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
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审得钮成以领工食
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
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
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馀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
相应释放。云云。”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璟,释放回家。合衙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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