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
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
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
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
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
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
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
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
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
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
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
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
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
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
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
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
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
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
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
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
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
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
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
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
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
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
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
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
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
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
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
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
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
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
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
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
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
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
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
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
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
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
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
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㩳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
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
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
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
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
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
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
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
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
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
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
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
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
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
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
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
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
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
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
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