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
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馀,方才住手,把贺
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
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馀下的饭吃罢,拽
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
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
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
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
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安慰时,秀娥就啼
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
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医,
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一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贺司户迎
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茶,问了些病缘,
然后到后舱认脉。认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
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才答道:“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先生
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症,小女今年十五岁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
“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
实。傥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馀。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
婴孩。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伏,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
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
过月馀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
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
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
道罢,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了药来,流水煎起,送与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当不
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繇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将来的药,
也打发丫鬟将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
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旷野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便可痊
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一个医者。
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
探了病源,方才认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
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
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疗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
如何有此症候?”医者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
儿痨便是。”贺司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
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
又道:“这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者药剂看了,说道:
“这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药治其虚热,调
和脏腑,即进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痊可。”
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少顷,家人又请一个太医到来。那
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跼。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某
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派。又累
累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去诊脉。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
“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验,也未可知。”医者认过了脉,向贺司户
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
“请问果是何疾?”医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
下饮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
有几般,像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
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
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时
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送在净
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商议,与医
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去,且到荆州另请医人。那老儿因要他写方,
着实诈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
就机。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
尚是逡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
渐入佳境,姿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哝,床
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人。夫人也因
见女儿面色红活,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他的意思。不去通
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采倍常,却又不好
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
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齁之
声,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
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
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
“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
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
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
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
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
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熟睡船开,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不肖女
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
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
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
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
齁声越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
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
齁,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事露,吓得浑身冷汗直
淋,上下牙齿,顷刻就吃蹬蹬的相打,半句话也挣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适
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讲起。不肯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
不教你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
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恼。”夫人
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般太医,莫说数日内奏效,就一千
日还看不出病体!”司户道:“你且说怎的?”夫人将前事细述。把司户气得个
发昏章第十一。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
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
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一发断送,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
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
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
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司户沉吟半响,无
可奈何,只得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道:“这里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边
已是武昌府了。”司户分付就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书札,唤过一个
心腹家人,分付停当。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写下船只,旁在船边。贺
司户与夫人同至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蒙在面上。司户也不与他
说话,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那吴衙内看见了贺司户夫
妇,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责道:“我只
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点
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
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领命。司户原教他躲过,捱
至夜深人静,悄地教家人引他过船,连丫鬟不容一个见面。彼时两下分别,都还
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
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吴衙内书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个
依着他,又叮嘱了家人。次日清早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自望荆州进发。贺小
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忧虑,即时真个倒想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自那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是朝膳时分,不
见衙内起身,还道夜来中酒。看看至午,不见声息,以为奇怪。夫人自去叫唤,
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教家人打开观看,只有一个空舱。吓得府尹夫妻,
魂魄飞散,呼天怆地的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人都道:“这也作怪!总来
只有只船,那里去了?除非落水里。”吴府尹听了众人,遂泊住船,寻人打捞。
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内外,把江也捞遍了,那里罗得尸首。一面招魂设祭,
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没了儿子,连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
方才前去上任。不则一日,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
了书札,方知就里。将衙内责了一声,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数日。准备聘礼,
写起回书,差人同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与贺小姐。两下家人领着礼物,
别了吴府尹,直至荆州,参见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做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
去。那贺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然后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
夜攻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
尹。吴府尹见儿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成亲,
同僚们前来称贺。两个花烛下新人,锦衾内一双凤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儿,
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这回书唤
做《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百岁姻缘床
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场。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秋
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系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楠,字少
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
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
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赀巨富;日常供奉,拟于
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
又选小奚秀美者数十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
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
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
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槪箢邓校艘嗖灰椎谩U鉃F县又
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
不惜重价,差人四外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
景致非常!但见: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
通行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
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
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
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至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
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
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
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学高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
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
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
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褰衣在椒涂,
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
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刻。
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
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推他家为最;酒
量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