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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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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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
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
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
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
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
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
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
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
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
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
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
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
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
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
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
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
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
“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
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
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
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
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
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
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
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
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
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
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
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
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
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
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
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
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
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
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
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
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
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
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
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
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
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
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
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
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
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
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
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
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
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
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
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
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
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
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
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
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
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
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
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
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
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
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
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
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
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
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
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
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
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
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
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
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
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
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
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
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
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
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
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
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
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
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
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
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
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
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
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
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
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
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
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
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
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
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
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
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
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
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
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
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
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
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
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
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
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
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
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
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
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
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
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
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
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
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
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
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
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
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
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
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
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
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
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
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
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
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
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
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
“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
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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