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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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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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
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
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
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
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
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
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
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
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
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
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
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
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
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
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
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
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
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
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
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
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
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
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
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
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
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
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
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
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
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
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
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
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
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
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
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
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
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
“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
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
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
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
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
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
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
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
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
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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