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读书。终是挂念
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题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撚廷秀出门。那
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妙计,
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将家中
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偷东西在外斗赌。
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去激发,必定赶他出门。
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
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
不则一日,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
归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
问:“三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
事情,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
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外道:
“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次日早
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便来拜望先
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与
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见怪,便道:“令
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
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
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
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
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
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
不想张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嫖赌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
儿终身?昔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感,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
他们口嘴,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主
访问之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
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不好
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岳父去后,
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
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
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
了小婿之言,决没有今日之事!”起初王员外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
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
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事。如今懊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
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怎的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
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
一面就央媒妁寻个门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
他理论这事?设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
自然又当别论。是恁样,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依,
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
别处访问个的确,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
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恐怕拦阻,也不
到后边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到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来。到厅前,见丈人与
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回礼,变着脸问道:“你不在学中读书,
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辞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有病,回去
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功课?可将来看。”
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
“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日,故此不计贫富,继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
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
游荡嫖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
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
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
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
悬望爹爹归家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
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
好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
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等勾当,却霹空生造!”赵昂道:“这话
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
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廷秀道:
“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劈头就打道:“畜生!
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
扯开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
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
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
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
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而走,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见岳母做
甚?”将他灊推大门而去。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秀身
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去了,心
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方晓得廷秀
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怎奈王员外被
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言,
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
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
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哥哥如何又走转来?”廷秀气塞咽喉,那里答得出
半个字儿。文秀道:“哥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回,方将上项事,
说与兄弟。文秀道:“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
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
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贤弟之言甚是。”次
日,来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
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
的事情,想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
“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反受
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道:“这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
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
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
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
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江去告状。
常言道:机不密,祸先行。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个老实头,
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这禁
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
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
府前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
有甚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道:“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
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
来,却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
说不出话来。乃道:“如此却怎么好?”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多
用几两银子,我便拚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草除根。”赵昂
道:“银子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打紧,他们是个穷鬼,料道
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
再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
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
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厚
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将及过江,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
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
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
“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
有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
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
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
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
船上挨挤。”文秀道:“我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
可就开么?”船家道:“他们是本府理刑厅提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
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
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
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
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
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
罢,连忙开船。
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
“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父亲
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
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
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
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
讨了船钱,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
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
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崖去,寻寓所安下,就
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
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
处安歇。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入
舱里。杨江满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杨洪
已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
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
只馄饨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紥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
江扛起,向江中扑嗵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
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犹如
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
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
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
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
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归到苏州,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
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
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
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馀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
夜,听得船旁像有物踵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
旁踵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
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
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
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
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
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
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
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
少路了?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