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父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
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张
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俱劝
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哭诉其事,
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拜哀求,只是不
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千古所无!”唐人罗
隐先生有赞云:“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
小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丈
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家去此
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
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广延男女亲邻,
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馀宾客依次而坐。里边
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
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
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馀一毫不动,
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
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慳吝样子。
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正是
曹丕篡汉,欲收人望,遂下书徵聘。孝基恶魏乃僣窃之朝,耻食其禄,以亲老为
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哀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著。州郡俱举孝廉,
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里,躬耕乐道,教育
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
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
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
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
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
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苏,至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
再三,过迁不允。
一月后,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吊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
旌幢驺御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
两边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等惊喜,出林趋揖,令先
君下车相慰。某等问道:‘公何时就徵,遂为此显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阳
官,乃阴职也。上帝以某还财之事,命主此山。烦传示吾子,不必过哀。’言讫,
倏然不见。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二子闻言,不胜哀感。那时传遍乡里,无不
叹异,相率为善,名其里为义感乡。晋武帝时,州郡举二子孝廉,俱为显官。过
迁年至八旬外而终。两家子孙繁盛,世为姻戚云。还财阴德泽流长,千古名传义
感乡。多少竞财疏骨肉,应知无面向嵩山。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
这首诗引着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晋
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风鉴,以决行藏。那相
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裴度道:
“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理纹入口,数
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桌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乃是一围宝带。裴度
检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带?”翻阅了一回,又想
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
乃坐在廊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径望殿上而去,向
供桌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
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佛阴祐。近日幸
得从轻赎缓,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妾以佛力所
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
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失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
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把带递还。
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日妾父好来叩谢。”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
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为愧。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
名而去。过了数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
答云:“无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
位极人臣,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裴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
相,历事四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
竟安然。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氏,
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亦只在明
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梦,愈加好善。
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
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
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
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东西遗失,今无以赎父矣!”
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不消着急,偶尔拾得在此,相
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叩头泣谢。窦公扶起,分外又
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
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纪,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
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
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而卒。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燕山窦十郎,教子有
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公这
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种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
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
行,约有千百馀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
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绵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
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
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美人抽
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莫忧入口无餐
粮,朝来镇上添远商。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
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
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
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
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
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
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跕在柜
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
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
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
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
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
转身便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
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
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攧,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
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
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
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
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
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
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紧,
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
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账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倘然是个小经纪,
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
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
致鬻身卖子。倘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
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营运
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
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
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
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
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
“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
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
都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
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
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大锭,又是三四块小的,
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
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
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
“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
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
“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
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
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
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
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
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众人道:“你这人好造
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
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叫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
也有说:“施复是个呆子,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着等人来还。”也有
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
不题众人。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
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覆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
“有甚事担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
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倘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
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
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从来作
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
宜等法,三稀、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
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
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
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
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江南有
谣云: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
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
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
平添钱多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中颇颇饶裕。里
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
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
话休烦絮。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勾
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
又食了冷露之叶,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只好存其半,这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