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
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
鞋弓小。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
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
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
饮几杯。”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蝴恋花》:“执板
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住。 耳
有姻缘能听事,眼见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
词中语失。
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
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
小妮子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
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
‘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书院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
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
篦二十,逐出府门!”琴娘听罢,唬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
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
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
一似蜻蜒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
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
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
脸上。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
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
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
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
乞勿拒则个!”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
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
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
“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
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琴娘见佛印如
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
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
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
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副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卓上,佛印捻起笔来,
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
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禅心
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
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
择嫁良人。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
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
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
化东坡。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柳色初浓,馀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
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
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凤
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赞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
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
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道君皇帝颇留意
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
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
“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
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观,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
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
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戩、梁师成纵步游赏。时
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恩许尘凡时纵
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
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
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雅宴酒酣添逸兴,
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
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
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
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
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
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
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
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柳嚬花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忽一日,
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戩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
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等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
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戩叩头领命,即着
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
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
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
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
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排下酒席,一当
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
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叉
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得小可。再要于
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
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
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
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
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
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
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
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
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更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
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
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
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
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
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
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
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
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
“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
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
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
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
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
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
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
了。太尉夫妇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
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
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太尉夫
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
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
有了钱,那一件不做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
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
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
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
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
的事来。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
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
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
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
儿,说出话来。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
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
也足称生平之愿。”话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
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
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
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
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
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
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
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
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
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
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
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
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当时二郎
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
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
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
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
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
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
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
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住。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
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
性,是我错用心机了!”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
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
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
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