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
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
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
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
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
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随他古怪,然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
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去说。说成了时,
休想吃我的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咈然不悦之意,即忙回
船转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请坐下,再细细商议。”颜俊道:“肯去说便
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
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但
得他当面看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
个难题目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
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
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官
人若是不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
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荒,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
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
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
蒙吩咐,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
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
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
颜俊那一夜在床上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复了我,
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
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大舍往山上去说亲。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
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简摇
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壁上写得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颜
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
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
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
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
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
坐,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二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
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
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
门户相当。此子年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
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
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
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
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
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果,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
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是令亲果然有才有
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
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
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
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
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若是令亲不屑下顾,待老
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
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
尊驾动履。”说罢,告别。高公那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馀,高公留
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
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下船。
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吴江。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
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
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嘿然无言。尤辰便道:“暂
别再会。”自回家去了。颜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
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
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尤辰道:
“有何好计?”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
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待行过了聘,不
怕他赖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
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
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
整齐。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颜俊道:“且吃三杯,有
小事相烦贤弟则个。只是莫要推故。”钱万选道:“小弟但可效劳之处,无不从
命。只不知甚么样事?”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
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不想说得
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
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
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钱
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
你我都不好看相。”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
他。他又不认得你是什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什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
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钱万选听
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
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摊下来,自有长
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钱万选道:“然虽如此,只是愚弟衣
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是夜无话。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
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熏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净袜
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
“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日后只求
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钱青道:“一依尊
命。这衣服小弟暂时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颜俊道:
“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
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钱青道:“既承仁兄盛情,
衣服便勉强领下。那银子断然不敢领。”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
钱青方才受了。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
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
伏待,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又
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过了一夜,侵早
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
比前更觉标致。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
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
舟中过宿。
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
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高家
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高赞传言快请。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
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中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
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高赞肚里暗暗欢
喜:“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谢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
慢,接口就问道:“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钱青道:
“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字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
“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高赞又问起家世。钱青一一对答,
出词吐气,十分温雅。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且请先生
和儿子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献茶二道,吩咐家人:“书馆中
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
生出来。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
府庠。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道:
“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
“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
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那三个?”钱青
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
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
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
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要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摆开桌子,排下五
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菜,添
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
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
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吩
咐,流水的就搬出来。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
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数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
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先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
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
金氏已备下几色嗄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
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
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
一夜。正是:
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直到更深,方才抵家。颜俊兀自秉
烛夜坐,专听好音。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
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就
拣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
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
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高赞为选中了乘龙
快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
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
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
画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
小子必然受辱!”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
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那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
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
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
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你看我今
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尤辰摇着头道:“成不得!人
也还在他家,你狠到那里去?若不肯把人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颜俊道:
“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便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
为证,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
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
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是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唤媒人诘问,
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颜俊想了一想道:
“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
亲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尤辰道:“一发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
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颜俊
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无别策,只得再央令表弟钱
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
结婚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