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然在音乐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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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那一年的车祸
天实在太热了,热得好像不让人活。这年夏天实在有些古怪,在海城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夏天。民间传说这一年天上的火龙触犯天条,被玉帝贬落凡间。世界之大,只是不知道这火龙下凡如何会选择了海城。民间传说照例会有许多佐证,海城传言城东的某户人家新生下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能说话,说话的内容便是火龙要带灾难到这世界上。与此同时,市里的晚报接连报道了罗锅巷多起发生火灾的事,好像俨然就是火龙已经开始作恶。城南十余里的凤凰山土地庙,这年夏天香火鼎盛,越来越多的人冒着高温去焚香祈福,但愿火龙带来的灾难千万不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我们与火龙共同生活在这城市里,这年夏天,注定会发生些超出我们想像的事情。
我与京舒在香水厨房里,面前的桌子上象征性地摆了几碟菜,但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吃。京舒约我来,却长时间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知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京家老宅的事,心中的震惊已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在酒店里,包间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没多一会儿,我的全身就变得彻骨地凉。
火龙的淫威似乎无法与现代科技抗衡,热得像蒸笼样的城市里,一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房间,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热气排放出去,自己变得清凉怡人。只是它们排放出去的热量还在不断增加这城市的温度,让那些无法拥有这种房间的人更加无所遁形。
人与人本来就是生而不同的,任何冠冕堂皇的措辞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肥马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仅仅是容貌有别于常人,那么,经过昨夜之后,他的与众不同已经上升到了某种世界观的范畴。京舒适才对我的讲述非常详尽,我没有理由怀疑京舒会在这时候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我还知道,京舒数年前性格的改变,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往事像让人惊惧的幽灵,徘徊在我跟京舒的生活边缘,我们毫不怀疑它确实存在,但却谁都不愿主动提及。
这是京舒改变性格后第一次跟我提及肥马。
肥马在我们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
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我们读高中,那时候海城京家已经再次非常有钱了。京舒在学校里,处处表现出一个大哥的气度与风范来,因而在他周围,牢牢团结着一帮铁杆兄弟。我与肥马都是其中的成员。
肥马能加入到我们这个小团体中,基本上靠他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那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受到校外一帮社会青年的欺负,他那与众不同的身段与白得像女人的肤色,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嘱目的焦点,小痞子选择欺负的对象也不例外。有一次,肥马被那帮小痞子堵在校门口的一条小巷里,搜去了身上仅有的几块钱,小痞子们还不满意,一顿拳脚把面前这个胖家伙揍得满脸是血。当小痞子最后离去时,肥马竟然冲上去向他们索要被搜去的钱,结果当然是再次遭到殴打。那一天,京舒领着我们几个人从边上经过,京舒完全是一时的冲动,上前拦住那帮小痞子。我们几个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当然没放在那些社会阅历丰富的小痞子眼中,他们很快舍了肥马把我们围了起来。在人数上,他们也占绝对的优势。
“我大哥是京雷,二哥是京扬,你们动我一下,就别想再在这城市里呆!”京舒毫不畏惧,挺直了胸膛很骄傲地说。那时的京舒意气奋发,颇有些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气势。
那天的结果是小痞子们嘴里骂骂咧咧嘟囔了一些什么,然后抛过来几句狠话,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并且,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找过肥马的麻烦。
京舒的二哥京扬倒还罢了,小痞子们不会注意已经开始在电视及媒体上频频亮相的民营企业家,但是京雷在这城市黑道的震慑力,却足以让那些小痞子望风而逃。严格意义上讲,京雷并没有在社会上混过,但他却师从海城市一代拳王铁罗汉。铁罗汉的父亲据说在河南少林寺呆过,本来是那里的一个和尚,后来还俗娶妻生子,将自己一身武功都传给了铁罗汉。铁罗汉在****中是反到底的一名干将,相传有一次他遭到人民公社数十名大汉的伏击,仗着一双铁拳,他竟然将伏击者尽数在地,一夜间,声名远播。正是依仗这名头,革委会成立之后,反到底的其它干将无不受尽折磨,而铁罗汉闭门不出,竟然没有人敢到他家里去生事。****结束,社会上散兵游勇纷纷投到铁罗汉麾下,那是个崇尚武力的时代,铁罗汉在那些江湖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傲世的英雄,因而铁罗汉虽不为官,亦不富有,但在海城市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然后来铁罗汉凭借这种势力创办企业,渐渐被利欲冲昏了头脑,为了赚钱,不惜作奸犯科,伤人性命,最后东窗事发,一代枭雄被押赴刑场。这已是后话。京舒的大哥京雷,跟在铁罗汉身边整整三年,后来高中毕业,去了北京体育学院练拳击。因为之前铁罗汉的倾心传授,京雷基本功比一般学员要扎实得多,后来在一次全国的拳击锦标赛中获该级别的第二名,在海城一时名声大躁,人们便将铁罗汉的绰号加到了他的名字前面。数年后,京雷回到海城,创办了海城第一所博击学校。那时候学校的学员很多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他们来博击学校的目的基本上为了现在或者将来面临的大小战役。有了这样一班弟子,学校外的那帮小痞子又怎么敢摸这样一个老虎屁股?
自那次的事后,肥马便铁定了心跟在京舒身后,任凭我们一帮人怎样对他冷嘲热讽,唇枪舌箭他都不闻不顾,并且,主动为我们鞍前马后做这做那,每天忙得屁颠颠的不亦乐乎。那时候,一到放学,肥胖的肥马成为校园里一道吸引人的景致,他脖子上肩膀上腰上屁股上,悬挂着五六个书包,走一步,那些书包便与身上的肥肉一起颤动。当大家对这些都习以为常的时候,不知不觉中,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肥马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成员。
离开校园后很长一段时间,肥马在我们一拔人中还是扮演受苦受累的角色。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海城去了省城的警校,只有每年的寒暑假才有时间跟以前的伙伴们尽兴玩耍。我大三那年回到海城,忽然发现肥马的角色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再不用在这团体其它成员面前唯唯诺诺了,相反,他还变得爱指手划脚,说话的声调都提高了许多,稍微有不满的地方,便对朋友恶语相向,基至还会动手动脚。而其它欺负了他许多年的朋友,也都默认了这种变化。典型的角色互移让我心生疑惑,跟京舒提起这事时,京舒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肥马突然间变了个人,就跟刚睡醒似的,一下子知道自己除了外表,其实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他还比别人更有力量,要论动拳头,他那块头,一般人还真不是对手。”最后,京舒感慨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们这些家伙,这几年把肥马欺负得够呛,就让他翻回身做回主人吧。”
我警校毕业后回到海城,我们那个团体依然坚如磐石,而肥马俨然已经是这团体中的第二号人物,除了京舒,没有人再敢对他说三道四。
时间一恍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忽然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沉默了一下,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沮丧。他说:“肥马死了。”
肥马死了,死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这下你们该知道京舒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后,为什么会那么震惊与恐惧了吧。
六年前的深夜,肥马打电话给京舒,说他母亲病了,中风被送进了医院,他向京舒借三千元医疗费。那时候京舒已经知道肥马在外面赌博,便喝斥他别想再从他这里骗钱了。肥马赌咒说:“如果我要骗你,让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拿了钱出门的肥马真的被车撞死了。在十字路口,他突然地撒足狂夺,撞上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他被撞得倒飞出去,死时面孔已经严重扭曲变形,那种惊恐,竟好像生前便知道自己行将遭遇不测一般。
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历史的发展有着惊人的重复性,但这样的重复还是让我们百思不解,且满心恐惧。已死去六年的肥马竟然在六年后,再次将死去前夜发生的事重新上演了一次,而京舒在面对肥马时,竟浑然不觉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切都像是身处梦靥之中,但偏偏发生的事情又不是梦。
“我也不敢相信昨夜肥马真的来找过我,所以,我特地问了安晓惠。如果是幻觉,那么只能是我一个人见到肥马,可是安晓惠竟然也看到了他……”京舒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我的幻觉,那就真的是肥马来找过我,但是肥马是一个死人,莫非昨天晚上我见到的,是肥马的鬼魂?”
“就算鬼魂,经过六年的时间,要么转世投胎,要么早就魂飞魄散了。”我当然不相信鬼魂的说法,但除了鬼魂,昨晚的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从侦探学的角度来说,肥马再度出现只有两个解释,一个就是你的幻觉,再一个就是肥马根本就没有死。”我顿了一下,“现在这两种解释看来都行不通,安晓惠也见到了肥马,这就排除了你幻觉的可能性。要说肥马还没有死,那更不可能。”
我跟京舒俩人都亲眼目睹过肥马的遗容,他躺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原本就白得出奇的皮肤愈加煞白,五官深陷,隐隐泛着黑色。满身肥嘟嘟的肉都松软得塌了下来,给人感觉他生前肥胖的躯体就像充满气的汽球。我们都知道肥马童年时并没有这么胖,他七岁那年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这才导致了他后来身体的畸形肥胖。
肥马死了,这是一个铁一样的事实。看过肥马遗容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这天下午,我跟京舒在音乐厨房里呆到很晚,我们脑袋都要想炸了,还是不能替发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最后我们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种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它在昨晚,让发生的事背离了既定的现实,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故。
傍晚的时候,房间里开始飘荡一种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气味,你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却让人有呕吐的欲望。我跟京舒离开音乐厨房,站在被烘烤了一天的街头,身上的汗瞬间溢了出来。我正不知道去往何处,那边的京舒已经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载着我们直奔龙河广场。
在龙河广场,我们看到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坐在街边人行道上卖茶叶蛋。大热的天有准会想吃茶叶蛋呢,所以,老太太与失明姑娘的生意实在很不好。
远远注视着老太太与失明姑娘,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是肥马的母亲和妹妹,他贫寒的家境是他后来参与赌博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要骗你,出门就让我给车撞死。”肥马说。
肥马那次还是骗了京舒,所以,他被车撞死了。出事后京舒追悔异常,感觉像是他逼死了肥马一般。肥马之死是京舒变得沉默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让我与京舒终生铭记。我们曾经的朋友,现在都沉睡在我们的记忆里,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惊忧他们,但是,他们依然会是我们心上永远的痛。
暮色涌来,街道上华灯初上,又一个喧闹且荒靡的夜晚拉开了序幕。
离开龙河广场,我们再次打车,一道去了城市西南的青龙山。青龙山上,有海城市最大的公墓群。肥马,我们的朋友,现在都长眠在青龙山上。
山上有风,风可以稍许驱散些灼人的热气。但爬到山上,我们都有些微喘。肥马的墓碑现在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在墓前长久地站立,心里有许多疑问想问肥马,但是,肥马是个死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除非,除非他像昨晚那样。
想到这里,我的身上骤起一股寒意。漆黑的山上,只有几许星月的微光,漫山的公墓,像一朵朵洁白的小花,排列整齐地在夜里绽放。这里是死者的领地,如果死人也有自己的世界的话,那么,我们已经站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
远处山颠上有鸟夜啼,那凄厉的叫声让我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想到我是警察,我不该害怕的,但我仍然觉出了一丝恐惧,在我身体里左冲右突。
“肥马,昨夜真的是你的鬼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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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深夜捕鼠
京扬的到来,让福伯与福婶不再慌乱。京扬察看了躺在回廊下躺椅上的京柏年,镇定地让福伯扶着三叔回屋。京柏年醒转过来,见到京扬,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京扬觉出老人的手还在轻微地颤动。
因为京扬,京柏年不再固执,顺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不久,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来到京家老宅,他们都是市里一所大医院精神病科的专家。他们在对京柏年进行检查时,京柏年表现得异常镇定,甚至当他看到两个年轻人略显拘谨时,还微笑着让他们放轻松些。站在边上观看的京扬眉峰微皱,他已经看出来三叔在故意隐瞒内心的惊惧。
十余年前,京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去精神病院看过京柏年。精神病院里的记忆让京扬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这样,他就明白了京柏年为什么会在专家面前故作轻松,他是不想再回精神病院去呢。
但是,京柏年的表现还是让京扬放下心来,三叔能够掩饰自己,证明他的心智还很清楚,有足够的约束力来控制自己的言行。
检查结束,两名专家在外面跟京扬简单说起了检查的结果。京柏年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虽然早已病愈出院,但病症的根源并没有完全从他心里消除,因而他比别人更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惊吓,而惊吓的结果就是诱异他病症的根源再次发作。现在,从京柏年身上,已经可以看出精神分裂的某些前兆,但究竟结果如何,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