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止有一个老师,因为他显眼的金发,而在上课的时候故意用极刁钻的问题为难他,好让他下不来台。他有时回答的出,有时回答不出,但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是带着淡淡嘲讽,好像看穿了老师们不太光明的用心。这让老师极为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再到后来,有高年级的学长们看他不顺眼,而来教训他的。用小道消息来描述,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恶战,在以一抵百的情况下,易声言蔑视群雄,双方大战三百回合,最后以学长的彻底失败而落下帷幕。
我对于这则描述的可信度表示深刻怀疑,但是看到易声言在第二天仍然顶着金灿灿的脑袋出现,脸上只是小小开了点花,起码我是相信学长规劝学弟从良,不是每一次都可以成功的。
令人意外的是,好不容易捍卫下来的染发权,在一个月后,就被他自动放弃了。他居然又把金黄到近乎透明的头发洗回黑色。
这无疑又引起了相当规模的惊恐,有人杞人忧天地过了一阵子,结果屁点大的事情也没有,易声言还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也许对他来说,他的眼睛里只看的到自己,他所作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自己而做,丝毫跟别人没有关系。
这么怪异的一个家伙,我自然毫无可能和欲望与他认识。
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内心总是有点小小地羡慕他,看他冷眼面对别人的无端指责和评论,一个人悠哉游哉地过活,我就暗暗会产生念头,如果自己也可以有他那样的气魄,该有多好。那对我,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所以,这天,他突然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还真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了看周围,然后问,“你是在跟我说话么?”
他翻了翻白眼,鼻子哼了一下,“废话,不然周围还有谁?!”
“哦。”
“只是哦吗?”
“不然还有什么?”我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我在和你搭讪呢!”他用手撑着头,好像受不了我的愚钝似的叹气。
我着实吓了一大跳。“你是不是搞错了。外面美女多得是,兔子都还不吃窝边草呢。”
他一愣,“是你自己搞错了吧,谁说搭讪就是泡妞?”
我的嘴角忍无可忍地抽动起来,“那你干吗要跟我搭讪?”
“我是觉得,你好像哪里还满吸引我的。”他很认真地摸着下巴,“有研究的价值。”
要研究的话,研究你自己去吧,我差点就脱口而出。
谁知,他快我一步,“你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我闻言,差点吐血,再怪也比不上你吧,我在心里这么说。
“呐,就像现在,你明明肚子里面有很多话讲,你却不会当面说出来,是吧。”
我彻底呆掉。
他背了书包,慢吞吞走过来,“你不适合念理工科,你太感性了,回见。”拍拍屁股走人了。
“不适合念理工科的,是你这个怪人,才对吧!”好半天,我才想起来反击的话,只有我自己听得到了。
就是从这天起,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易声言的朋友。
他有事没事都会来找我说几句话,平时不说话的定时炸弹先生,居然会和人聊天,这多恐怖。
连寝室里一向客气的好像空气的室友,都忍不住开始关心起我来,
“小桑,你怎么会和易声言那种人认识啊?”
“啊?”她问我,我都不知道问谁比较好。
“他那个人,那么古怪,看上去又很流氓,很恐怖啊。”
我暗自点头,的确谁被他那种鄙视的眼光瞄一下,自尊心的指数大概立马会下降一大半。但反过来说,我倒觉得他不是一个心肠很坏的人,他只是,怎么说,有点太自恋了。
“他还好啦,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吓人。”
室友丢给我一个“要不要听,随你便”的眼神,又各忙各的去了。
我暗自叹了口气,比起这种平时保持距离,一到有些流言蜚语时候就跑过来妄加评论的同居者,我宁愿选择和易声言那个讲话常常摸不着头脑的家伙聊天,那样还比较自在一些。
说归说,经过学校的小花园,看到他在偷偷摸摸地吸烟,我还是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个家伙和我有什么友谊。
走了几步之后,我那令人自我唾弃的责任心狠狠敲打了我,逼着我退了回去。
“喂,喂,别吸烟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只是嬉皮笑脸地抬抬眉。
“臭死了。”我捂着鼻子用力扇。
“掐掉,这就掐。罗嗦。”他嘀咕了一句之后,满不情愿地把烟头在地上揿灭。
“事先声明,我可不想管你的,”我指指周围的树木,“我是生怕引起火灾。”
他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你讲话太喜欢用借口,这点超级无聊。”
我脸一下子黑起来,早知不管他,让他得肺癌死掉。
“好了,”他看看天,又爬爬有点乱的头发,“给你个机会,随便问个你真心想问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他笑起来,眼神里有种满快乐的小小光芒。
我不假思索,“你为什么选我搭讪呢?不,我是说为什么和我作朋友啊?”
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因为,你知道的,原生动物碰到同类的时候,总是会不自禁靠拢的。”
什么?
原生动物?!
那是你自己吧?!
被原生动物直接形容成原生动物。
这让我饱受打击。
周末的时候,我依照和博士约好的,去他家看DVD,还常常因为想起这句令人抓狂的话而扼腕。
大约是我神情恍惚的厉害,连曲世浚都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有,”我叹气,“只是被人形容成原生动物了。”
他刚刚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一听立马“噗”地喷出来,外加边咳边笑,越笑越呛。
“原生动物,还真是,满贴切的,谁说的?”
我斜眼,不满地看着明目张胆笑我的博士,“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怪人。”
他察觉我的不满,把笑容收起来,可是眼角还是有笑意,“嗯,是满怪的,但是,但是……”他几乎忍不住又要笑出来。
“好啦好啦,难道我就这么像原生动物,那种单细胞的,爬来爬去的,什么草履虫之流?!”我握着拳头,忿忿不平地说。
“我客观地说一句,”博士把杯子放在一边,以免再次因为笑得不行被泼翻,“你有时候还真的是满像的,比如小时候,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似乎根本不是靠大脑思维来决定,而是靠本能,本能。”他特意强调了那两个字,然后大概又想起什么我小时候做过的蠢事。
“我哪有!!”我反驳。“小孩子的时候任谁都会作些古怪冲动的事情吧,就好像博士你,也曾经因为讨厌练习小提琴,而跟你妈妈诉苦啊!”
我努力地想了想,“对了,你还说,我要过自己的生活,我要叛逆,我没说错吧!”
形式似乎又倒向我这边,我很明显地看到博士脸上惊愕的表情,铁证如山,幸亏我的记忆力好,关键时候不含糊。
“你记得还真清楚呢。”他有些不置信地望着我。
“那当然。”我越发得意。
“但是呢,”他摸摸下巴,“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说出那么有深度的话,可见我们俩的水准还是不太一样的,原生动物。”
真是出人意料的反击,这下换我被打倒了。
博士笑笑,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杯子去加水。
端着水杯走回来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不过呢,原生动物,其实是很胆小的生物,一受到外界的刺激,它就会很迅即地作出反应。也许,正因为这样,漫长的岁月之后,它就根据外界,渐渐演化成别的多细胞生物了。”
我叹服地望着博士,“你知道的还真多。不过,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他耸耸肩,把我的杯子递给我,“我的意思是,原生动物,其实要比其他动物都要复杂也说不定哦。”
他的眼镜片,再度诡异地亮了一下下。
他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习惯不穿拖鞋,光着脚板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如果我和他一样,也有一双趾骨分明干净好看的脚掌时,我相信自己还是不会这么做的,多冷啊。
但博士从来都是这样子,他说赤脚的时候,脑子比较清楚。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看恐怖片也可以看到昏昏欲睡的缘故。不如下次也来尝试一下?
他还偏好穿着素色的体恤,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下面着一条肥大的洗的有点发白的浅灰色灯芯绒,一片白花花,整个人看上去很纯情,很小孩子气。
可是,回过身只留下背影的时候,肩胛骨透过薄薄的全棉体恤露出一点骨头的棱角,肩膀宽宽的样子,又给人一种成年男子的感觉。
我歪着头看他,看到他汗毛倒竖。“喂,你干吗这么诡异地看我。”他脸有点红。
“不是啦,我只是在感叹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笑,“你还不是一样,女大十八变了。”
“才没有,”我努努嘴,“我和你的变化程度,就好像不完全变态和完全变态,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笑笑,坐到我身边,“怎么了?”好像看穿我又想到什么黑暗面。
“只是忽然觉得我们的差距很大呢。”我说,“你越来越优秀,我越来越平庸,当然拉,你优秀我会很开心,只是,只是……”
他伸出手来,揉揉我的头发,给我一个温情的笑容,“只是忽然发现,有点寂寞?”
男生都像他那么敏感,女生还真的是会自卑呢。
我鼻子一酸,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一点点。”
他拍拍我的脑门,又靠过来一点点,长长的手臂伸到我身后,轻拍我的后背,“傻瓜,我会一直做你的朋友,和你的叉烧包一直陪着你啊。”
他的眼神十分认真,好像作出一个很慎重其事的承诺,让我没来由地一阵感动。
“博士,你真好。”他的肩膀就在眼前,我不知不觉就把头靠在上面。
他似乎有点微微愣住,但马上就很自然地环住我的背。
我也很自然地环住他的。
他的下巴,搁在我的颈窝,慢慢摩娑。
“博士,我们要做最好的朋友,就是那种永远不会吵架,永远不会离开的朋友。”
“好,好。”
他细声细气地应着,眼睛大约是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扫在我的皮肤上,一阵痒。
拥抱真是好,似乎顷刻之间就可以消除所有不安。
我想起旧时的种种,又温暖,又亲切,就好像躺在海里,被海浪包围的舒适感。
大概,和喜欢的人互相拥抱,就是这种感觉。
Wai……wait!!
和喜欢的人?!
我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吧?!
我蓦地张开眼睛,颈窝处仍然有博士嘴唇不经意扫到的轻微触感。
我的脸,大约只0。0001秒的功夫,已经像只熟透的虾子。头皮一阵发麻,心跳紊乱。
我轰地推开他,他也是吓了一跳,瞬间松开环在我腰上的手臂。
他的脸也是红的不成样子。
他正犹豫着不知如何解释,我连忙开口,“好朋友的拥抱,是不是?”
博士呆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是。
我暗暗松了口气。果然,是我想太多。
其实想太多就想太多,不要多嘴就好。
我真恨我自己,那天偏偏就口不择言多说了那么一句。
我说,“还好是朋友的拥抱,如果是情人的,会怪怪的,好像近亲相奸一样,乱恶心的。哈哈哈”
我这次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博士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好像古代武打片里的男子,被人用剑突然戳穿了胸腔,不能呼吸一样。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笑笑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那笑容十分苦涩,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在医院的病床前,似乎也有见到过博士这样的表情。
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以及混合了种种不知名的痛苦的神色。
我的心,也莫名地疼痛起来了。
chapter 10
博士仍然对我很好。
我们依然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读书,聚会,或者看电影。
然而,我渐渐觉察出他在无声无息间制造出来的距离。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
直到有一次,我们一起看一个实验电影。里面出现了一条很熟悉的河。
我盯着看了半天,叫起来,“你看,你看,是不是我们附近的河?”
他把片子倒回去,“果然是。”
我长长叹了口气,“想不到那条普普通通的河,拍出来居然还是很美丽的。”
他笑,“并不普通啊,你小的时候,不是常常要找到它的出口嘛。”
不是他提起,我已经打算忘记了。
有一瞬间,好像心里面泛出来一种十分怀念的感觉。
但下一秒,我就把它重新压回到心底深处。
我抓抓头,“小时候的怪念头,没有什么了不起。”
曲世浚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在撒谎。
我略带心虚地低下头去。又感觉到什么的,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我奇怪地看他,他快快地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意识到,他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他是想,轻轻拍我的头,给我一点安慰。
但最后,他没有。
从那天起,博士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触碰我了。
人被空气包围的时候,总是不会意识到空气的存在。
我也一样。
我问易声言,“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纯洁的友谊?”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在戏弄我嘛?男女之间怎么可能有纯洁的友谊啊?!”
这回答令我十分沮丧。
“那我们俩呢?难道我们俩的友谊也不纯洁?!”
我真是不知道这个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果然,他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们俩是男女之间的友谊么?”
“啊?”
“我们俩,就是原生动物的友谊,同类,同类的友情啊。”
他实在很欠扁。
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桑艾心和曲世浚是纯洁的朋友。
我们的生活已经大不同。
比起任何会引起混乱的改变,我宁愿接下来的数十年,我都可以去博士的家里,在松软的沙发上,看一些闻所未闻的奇怪片子。
我是这么恐惧,再会失去任何东西。
我祈求,人生的轨道,不要再有任何偏差。
像静静的湖面,没有波澜。
即使,需要慢慢去习惯,或者去忽略一些行为、感受和情绪。
比如,曲世浚的触碰。
每个学校都会有一些一年一度的运动赛事。
我们学校和阿唯他们的学校,一直就会定期进行不同项目的联赛。
每年的春天,是已经延续了10多年的排球联赛。
每一个学院,每个专业,都会被要求推荐人员参加。
而一中,本就是以排球闻名全市的重点中学。
从一中毕业的学生,自然而然,成为当仁不让的主力。
阿唯对我说,“真是了不起啊,被选入系队之后,才发现,原来都是校友,那么多一中毕业的,平时都藏在何处呢?”
我问,“那曲世浚呢?”
“自然也是要参加的。”
我不禁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