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用力忍住咳嗽,道:
“蝶衣姐姐,你们先回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蝶衣惊慌地摇摇头:“不可以!”
薰衣走上来,扯扯蝶衣的袖子,温婉道:“我们走吧。心里的伤痛如果不宣泄出来,一直积压着,恐怕对身子更不好。”小姐这一场风寒,已经持续了十几天,她的咳嗽日益加重,面色越发苍白。
几声轻咳逸出来,如歌感激地笑:
“谢谢薰衣姐姐。”
蝶衣别过头。她不能看小姐笑。不知为什么,小姐每每微笑,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底在流血。
薰衣轻轻将蝶衣拉走了。
竹林中只剩下如歌。
冬日的竹林。
竹叶稀疏了很多。
竹子却依然青翠,如往日一般青翠。
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
……
……那一日……
……她向爹望去,然而没有看到爹的表情。……
……烈明镜已经转过了身子,满头浓密的白发,被夕阳映成晕红的色泽,他的影子也是晕红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那一次。
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爹。
如歌闭上眼睛,冰冷的茶盏紧握在她冰冷的手心,素白的斗篷衬得她恍若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暖气的雪雕。
如果她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爹。
如果她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可以向爹撒娇。
如果她知道。
为什么,一切这样突然……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她瑟缩着,整个人仿佛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如果,她变成一个孩子。
爹会不会笑着走出来,告诉她,那只是一个玩笑。
竹林中有响动!
她腾地跳起来,膝盖撞到了旁边的石凳,她顾不得尖锐的疼痛,大惊地回过头,眼睛刹时明亮得可怕,象有千万只火把在燃烧!
爹!
带着哭声的呼喊卡在喉咙里……
如歌的身子一寸一寸冷掉。
素白的斗篷滑落在地上。
那是战枫。
深蓝的布衣,幽暗的宝石,在飒飒的竹风中,他浓黑的卷发闪着幽蓝的光泽。他望着如歌,离她有七八步的距离,眼中有一种隐隐闪动的感情,却看不大清楚。
见到如歌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热地望着他,然后光芒熄灭……
他的双手骤然握紧。
如歌掩住嘴唇,轻轻咳嗽:“你来了。”
战枫道:“是。”
“有什么事情吗?”
“已经得到了证实,江南霹雳门共制出九枚‘麒麟火雷’,师父密室外被引爆的正是其中六枚。”
“怎样证实的?”
“霹雳门专管制作火器的风长老承认了。”
“风白局?”
“是。”
如歌又是一阵咳嗽。
“风白局不是在两个月前已被逐出霹雳门了吗?”一个被驱逐的长老,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战枫凝注如歌,她咳出两颊病态的晕红。
“是。”
如歌待咳嗽轻些,抬起头来,望住他:
“爹的死,确实是霹雳门所为吗?”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股莫名的古怪,似乎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战枫的瞳孔渐渐缩紧。
“你在怀疑我。”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
风,穿过竹林,竹叶飒飒而响。
如歌坐回石桌,倒一杯茶。
茶盏冰凉。
茶冰凉。
她仰首正要饮下。
战枫握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覆在她的手上,轻轻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病了。”他的声音仿佛是僵硬的,“茶冷伤身。”
她和他许久未曾离得这样近。
他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背。
她怔怔望他一眼,将茶盏放回石桌,然后微笑道:“不妨事的。多谢你关心。”
疏远淡漠的口吻。
战枫眼底的深蓝如狂暴的大海。
如歌轻声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她笑着,静静瞅他,“难道我还会怀疑,爹是被你害的不成?”她微笑得好像在说一个笑话,眼眸却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
战枫亦望住她。
深蓝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如歌扶住额头,轻叹道:“霹雳门嫌疑最大。如果你确认是他们,接下来会怎样?”
战枫冷道:“彻底摧毁。”
如歌笑了。
“好。”
她的笑容仿佛竹叶上的雪,有说不尽的清煞。
“我也决不会放过杀害爹的人。”
接着,两人似乎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静默一会儿。
如歌捧起石桌上的茶具,那是爹生前最喜欢的茶具。她站起身子,对战枫道:“没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他点头。
如歌的长发散在素白的衣裳上,有惊人的单薄。凉风一吹,她禁不住又轻咳起来。
忽然——
战枫弯下腰,将她方才滑落地上的白色斗篷捡起,披在她的肩膀。
如歌怔住,脚步微微一慢。
“大夫开的药方,要按时吃。”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声音轻不可闻。
竹林的风吹扬起她的裙角。
她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多谢。”
她离开了竹林。
战枫的身影在午后的寒风中,深蓝孤独。
第三章(3)
翌日,烈火山庄公告天下——
江南霹雳门以秘制火器暗杀前庄主烈明镜,自此但凡继续与其有交往的门派均列为本庄之敌,且,霹雳门长期研制杀伤力惊人的火器,为害一方,其野心为武林安宁带来极大的隐患。故,烈火山庄提请江湖各门派一并携手清整霹雳门,重还武林安宁。
此公告一出,天下无刀城率先响应。
天下无刀城选派出色弟子三百人供烈火山庄调遣。
江南十八坞、水船帮、崆峒派、青城派等亦积极响应,表示一切行动听由烈火山庄指挥。
顷刻间。
江湖中大变已生。
是夜。
窗外明月清辉。
窗内一灯如豆。
柔柔的火苗轻盈跳动,将纤细的身影勾勒在淡白的墙上。
如歌没有睡下。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手握一卷书,轻轻咳嗽着。她的脸庞日见消瘦,单薄的肩膀仿佛轻轻用手指一触就会碎掉。
薰衣往暖香炉里多添些炭,轻声道:“还不睡吗?”
如歌笑一笑,眼睛依然看着书:“还早。”
“药吃了吗?”薰衣望一眼香案上的紫砂药盅。
“啊……我忘了……”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
薰衣摸摸药盅,道:“有些凉了,我重新热过再送来。”
“不用!”如歌斟出一碗,“凉些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喝了许久的药,都未曾见好。
薰衣没有让她喝,动作很轻柔,却很坚持:
“药冷伤身。”
如歌摇摇头。
恍惚间觉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很像的一句话……
……
……“茶冷伤身。”……
……战枫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背……
……
薰衣捧起药盅,忽然脸上闪过抹奇特的神情:
“我听丫鬟们暗地里说——”
如歌见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笑咳着问:
“怎么?”
薰衣凝视她:“听说,这几天的药都是枫少爷亲手煎的。”
如歌一怔,然后失笑:“乱讲,枫师兄那么忙。”
薰衣轻轻皱眉:“其实,枫少爷他——”
屋门“呼”地一声被推开!
黄琮兴冲冲闯进来,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如歌和薰衣都看向她。
如歌咳道:“怎么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黄琮喜得张口欲言,然而终于忍住,对薰衣笑道:“薰衣姐姐在收拾药碗吗?”
薰衣温婉道:“是。我先出去了。”
她走后,将屋门轻轻关上。
如歌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神神秘秘的,还不快说!”
黄琮凑到她的耳边轻语几句。
如歌大惊!
她立时站起来,瞪住黄琮,震惊到说不出话。
寂静的月光。
淡淡飘起少许夜雾。
乳白的夜雾月光下袅袅如烟。
几点星光。
在夜空中温柔璀璨。
青色的衣衫在夜风中吹扬。
木轮椅上,一双修长略显苍白的手。那双手虽苍白,然而映着树林中洒下的月光,仿佛有玉般的光蕴。
萤火虫飞闹在他的膝前。
盈盈的光芒是另一片柔美的星光。
他闭着眼睛。
挺秀高洁的鼻梁,染着一路赶来的风霜。
有些疲倦。
可是,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脚步声象又惊又喜的心跳……
向青衣男子的方向奔来……
他没有听见。
依然闭着眼睛,轻皱的眉头象在思念某个心底最牵挂的人。
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伤痛。
他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萤火虫“扑扑”飞起来!
一个雪白的人影风一般冲进他的怀里,紧紧攥住他的衣衫,仰起小脸,眼睛亮得可怕,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在眼睛里燃烧!
“你——”
她紧紧地望着他,只觉胸口一片火烫,象奔波疲累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家,一时间竟再也说不出话。
他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心痛的怜惜:
“我来晚了。”
她竟然消瘦了那么多,两颊有着病态的晕红,嘴唇也有些干裂。她穿着素白的衣袍,鬓旁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双眸那样依恋地望着他,就像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脆弱的泪光悄悄凝聚。
他摸摸她的脑袋:
“风寒好些了吗?是否还咳嗽的厉害?”
她痴痴望着他: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南方与倭国的军队作战,怎么可能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玉自寒凝视她:
“不放心你。”
这一句话。
她的泪水流下来。
从听说爹的噩耗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感情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压住,透不过气,无法呼吸。可是,在他身边,她不用扮成那样坚强。泪水淌过脸颊,一直一直滑落下,浸得她的脸刺痛。
她哭着,抓紧他的双手:“你知道吗,他们说爹死了。”她慌乱地摇着头,“我不相信啊,怎么会那样突然就死去了呢?!离庄前,爹还是好好的,对我笑,那么疼我,怎么会一转眼就已经死去了呢?”
她的眼泪狂乱:“我一点也不相信!”
玉自寒紧紧抱住她。
她狂乱地盯紧他:“爹没有死!!你看就只有一坛骨灰,为什么要说爹死了呢?!!他们都在骗人对不对?!”
她哭得咳起来。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轻拍她呛咳的背。
她哭得全身颤抖:“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爹的卧房、书房、竹林、湖边、小路、枫林……到处到处我都找了,可是……没有爹的气息……我感觉不到爹……”
她眼眶红肿,泪水惊恐:“我感觉不到爹了!!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我真的真的永远再也见不到爹了!!”
树林中。
如歌放声大哭。
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点点晕亮林中的他和她。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眼泪和鼻涕在他的衣裳上泛滥成灾,她像个恐惧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泪水漫过她衣襟里的冰花……
她悲痛绝望的哭泣沁入晶莹的冰花……
冰花仿佛也痛了……
忧伤的光芒幽幽自冰花幻出……
昆仑之巅。
亘古的冰雪耀眼生光。
月光照在那个冰洞。
刺骨的寒气,千万年的冰雪。
世上没有人可以忍受那样残酷的冰冷。
只有一种感情。
圣洁而无暇的感情。
可以使琉璃般美丽的晶体幻幻重生。
夜空中,冰芒仿佛自遥远的地方而来。
那冰芒凝结着泪水……
穿透厚厚冰层中绝美的晶魂……
冰芒中的泪水……
晶魂痛苦地震动了……
她的泪吗?
是的。
她为什么那样悲伤……
她病了吗?
是的。
冰层下的晶体挣扎着,令世间万物屏息的美丽容颜幻幻而出……
你知道代价吗?
凝泪的冰芒似在叹息……
冰层渐渐有了一丝裂纹。
可是,她在流泪啊……
第三章(4)
月光下的树林中。
玉自寒抬起她淌满泪水的下巴:
“师父如果确实已然去世,你会怎样?”
她惊怔。
眼泪怔怔滑下。
他用绢帕擦拭着她的泪:“师父生前最疼爱的是你,看到你如此难过,只怕比你还要伤心。”
“他看不到了。”她别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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