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了没?都这么晚了,应该吃了吧?”
他盯着她手里的信纸,她又弯下腰去捡刚才因为太快起身而掉下去的钢笔,有几点墨水溅在地板上,她懊恼地唉了一声,直接用手指捺掉。
“我不饿。那是什么?”
薛葵把没写完的信夹在一本大部头的《分子克隆》里,她隔着桌子冲他笑,但这笑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飘在她光洁如皎月的脸庞上,虚无缥缈,飘忽不定。
“哦,我写信呢。”
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卓正扬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她想他是累了,又或者事情没有处理好。
“对了,我妈妈拿了一些干果过来,很好吃,我放在茶几上的果盒里了。还有一包蜂蜜,我泡一杯给你尝尝。”
她急冲冲走进厨房,抽了一根筷子来敲蜂蜜,拈了一小块在温水里,看它慢慢化开,变成琥珀色:“香极了,卓正扬,你……”
卓正扬跟在她身后进来,从冰箱里取了一瓶蒸馏水。一边拧着盖子一边走回客厅。
“文件袋呢。”
她想他真是有些不妥。若是平常,以她的冰雪聪明一定能估到不是工作的事情——他向来公私分明——而是薛海光说了些什么,但是沈玉芳才跟她闹了一场,磨钝了她的灵气。她将蜂蜜水放回流理台,怔怔地看着他在茶几边坐下,喝着凉水。他又问了一遍,她才哦了一声。
“我放在床头柜了。”
她便去拿;卓正扬低头喝水,一股寒气侵入四肢百骸,他剧烈地咳了起来;他听见她走进卧室,又走出来,一个棕色的牛皮袋被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她坐在了他的身边,许是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便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手又伸过来,环住他的腰,他转过脸去看她,恰巧对上她一双盈满爱意的眼睛。
两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却没有接吻的冲动。他错开目光,又喝了一口水。薛葵晓得不该问。问一个情绪低落的人你怎么了,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举动。
“我去写信,你一个人待会儿?”她柔声道,“我刚刚洗完澡。如果你……”
她没说完,立刻发觉自己也太露骨了一些,羞红着脸想要站起来;他的确是闻到她身上有股柠檬的清香,是新浴液的味道。
甫一离开,他就牵住了她的手,她的食指指尖上还有一块墨迹;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只是更紧地缠绕住她的手指,隐隐用着力。
那意思明明白白地写在他的脸上——不要走,陪我坐一会。
她拢了拢半干的湿发。她的头发生得极快,自他们交往以来就没有铰过,现在已经披肩,扫得她脖子冰凉地发痒。
她温顺地坐回他身边,蜷着腿,尽量地靠近他,什么也不说,就坐着,抱着,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
你我都有仰望爱人的时候,爱到极致原是这样卑微。为了他可以飞蛾扑火,万死不辞。沈玉芳骂了她,伤的她体无完肤,几乎就要相信自己是母亲口中那个龌龊淫乱的女儿。沈玉芳又叫她分手,她晓得母亲因了她生出极重的自卑感和无力感,正因为这样,才口不择言——她都知道,也能明白。
只是和何祺华,和卓正扬,那是完全不同的,旁人不了解,她一个人明白也够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弃这段感情,那就是卓正扬本人。
她依偎着爱人坐在这极寒的夜里,心便一点也不痛了。但在卓正扬这边,却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发冷——她从不吝啬这温柔的肢体触摸,可是心却离得太远。他想起小时候玩磁石,不小心掰断了,断裂的两头之间便产生极大的斥力,追着拼上去,它只会逃,只会逃,怎么也无法还原。
他摸着她的头发,薛葵有些不舒服,说了一句“湿的,别摸,冷。”他的手滑下来,落在她的腰侧,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明天元旦。想去哪里玩?”
“没安排。”她摇摇头,“我不过元旦,街上总是人挤人。”
“就呆在家里?”他咨询她的意见,“自己做饭吃?”
“好呀。”她低语,“我会煮泡面,你会蒸鸡蛋,至少饿不死。”
“那二号呢?”
“二号要上班啦。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你答应过我留下来,不走了。”
“总不能把膜片钳搬到你家吧?”她吃吃地笑,“笨笨。”
她莫名地兴奋起来,叫了他几声笨笨,仿佛终于给他找到了个爱称;他想她是不预备走了;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而留下来。薛海光的消息至少落后了一个月,他不知道已经换了天地。
诚然,听到她要出国的那一刹那,他是觉得整个天地都坍了;仿佛回到十二年前,兴致勃勃地赶回家去过元旦,结果迎接他的是父母离婚,母亲拖着旅行箱远走天涯的残酷;十二年来,任何突发事件都不能再伤害他,直到这一次。
她居然要离开。
他脑袋里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讲清楚不许走。不,讲清楚了也不许走!
巴措载他到了成都,双流机场因为跑道积雪太厚而关闭,他一定要回到格陵,于是弄了架先往北京中转,可是没有人敢飞。飞行中队的大队长是他父亲的发小,命令自己的儿子舍命陪君子,雪一停就升空,气压骤降导致卓正扬伤口爆裂,血洒得到处都是,那飞行员叹一句。
“见过不要命的,没见我们俩这样的。”
那一刻他真是谁也顾不上,真要是坠毁一了百了反而轻松,他没法理性思考她为什么要走,恨不得一回到格陵就掐死她,又想大概是他太宠着她,惯着她,从始至终都以她的意志为先,忍着不碰她,她就蹬鼻子上脸了——干脆二话不说把她关起来疯狂做爱,看她还跑到哪里去。她是不是太天真,真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成?浸淫商界这么多年,他什么下流招数没见过?她不过是逼着他做一回小人。
可是一回到格陵,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的全部恨意立刻冰消雪融,她毕竟是没有走,听话地留在家里等他,他怎么忘了她曾经说过,他们的事情不要听别人来说。
可是她绝对动过离开的念头,回想每一次情意绵绵,她的灵魂总是游移不定,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潇洒抽身离去;这个迟来的认知让卓正扬无法当作没事发生。他想他们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而不是在这里旁敲侧击地刺探心意。可是抱着她的时候又没法说,他试图自她的手臂里抽出身子,薛葵嘤咛一声,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撒手,他拍拍她的后背。
“薛葵,坐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不。”
“快坐好。”的
“不。”
他又好气又好笑——苦苦追她那段期间,何曾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缠着他,实在是神迹——十二个小时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面对着自己坐下,顺势偷香一记,她窝在他的颈侧,摸摸他的下巴。的
“胡渣。扎人。……你怎么还是冰凉的?”
他清了清嗓子。他想在今年之内把这件事情解决。她不出国的话,薛家那边一定会炸锅,他也会落一个“拐带良家妇女”的恶名,这事儿就麻烦了,就他看来,薛葵单枪匹马肯定处理不好。
“谁叫你这只暖水袋不尽责。”他故意色色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贴住她的后背;她冻得一跳,又眨着眼睛看他。
“你要和我说什么啊,卓大人?”
“幸亏有你爸帮忙,事情解决了。”
她的小手也窸窸窣窣地伸进他的衣领里,贴着他的胸口,想叫他暖和起来,他有些兴奋,眼睛黑亮亮地望着她。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百兽棋?”薛葵低语,“大象吃狮子,狮子吃老虎,……猫吃老鼠,老鼠又吃大象,所以呀,还是我爸爸最厉害。”
“你是不是有恋父情结?”他想起薛海光送给薛葵的绿松石手链还在外套口袋里,外加一条他在路上买的牦牛骨钥匙扣,正好用来拴住他送给她的钥匙,“我吃醋。”
“好极啦,我正愁没有追求者让你紧张一下,”薛葵吃吃地笑,刮一下他的鼻子,“笨笨,连我爸的醋你也要吃。”
“不许这样叫我。”
他想,从小到大谁敢说他笨,只有这女人不怕死,一再挑衅他的情绪底线,于是狠狠吻上去,一时间房内只有唇舌碾吸的声音,他想,不对啊,本来是要和她谈正经事,怎么谈着谈着就变味了?
“你没和我爸说我们两个的事情吧?”薛葵躲着他的嘴,想起一个问题,“他肯定要伤心死。”
“来不及。你爸对我说,你要出国,伤心得不得了。”
他怀中温热的可人儿突然就僵住了。咬着嘴唇,薛葵稍稍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离开他的大腿,坐到一边去。
她想他从进门到现在,情绪变了几番,对她忽冷忽热,可最后还是抱着她求欢——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她要走?看,他的手又摸了过来,缠住她的手指,想要把她拉回去。
他到底想怎样?是不是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热了再说?
原本以为自己看得开,所以献身也没关系,但是已经被沈玉芳骂过不自爱——有什么比亲人的辱骂更能让人难过的?薛葵突然觉得一股怨气冲上心头,甩开了他的手。
“上个月我的确答应了妈妈出国,那时何祺华威胁我和他结婚,我没有办法,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永远离开格陵。”
虽然能想到薛葵离开的理由绝对不会中听,但猛然听她这样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卓正扬还是感到了一股怒气涨满整个胸腔——上个月?上个月他们不是在热恋吗?她怎么能一边和他卿卿我我,一边想着远走天涯?
他杀气腾腾地插嘴。
“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嗯?那我呢?”
薛葵噤声。整件事情里,她的确摒除了卓正扬的存在。本来就是,那个时候也没预着要和卓正扬有个什么结果。
“不然?爸爸妈妈一直很希望我出国,这样是皆大欢喜。”
卓正扬眼底峻色一敛,腾地站起来,带倒了茶几上的蒸馏水,水汩汩地冒出来,洒在地毯上,又溅上薛葵的小腿,她躲,他伸手一捞,把瓶子扶起来——他想他是太宠着她了。宠得她连皆大欢喜的布局里都没有预备他一份。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可有可无的玩伴,游伴,床伴?他必须得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哪里,再想办法求得薛父薛母的原谅。
他走到落地窗附近,开始思索应该怎样说教一番才能不让她太伤心——没想到自己大学肆业,还得负起教育博士女友的责任。
“薛葵,离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你这样做,不过是把问题全部丢给留下来的人。”
手机响了,沈玉芳打来,薛葵没有接,张了张嘴,不明白卓正扬怎么突然数落起她,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不就是在骂她自私懦弱吗。
何苦来!她留低,负尽所有亲人,卓正扬还要教训她,以彰显自己一身浩然正气?
“我知道我自私……”听她这样说卓正扬皱眉道“我不是说你自私”,薛葵很快地接下去,“抱歉,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遇到问题只会叫苦,只会逃避,你现在明白了吧?”
她反弹的太厉害,卓正扬有点招架不住。他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很普通的话,怎么就闹得她咄咄逼人起来。
“薛葵,不要借题发挥。你现在不仅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我也没有信心。就算你留下来,依然没办法解决问题……”
她自诩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没有摆不平的人事,可现在却成了走也不对,不走也不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还无计可施,于是脱口而出。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这话一说出口,她的心就痛得难以忍受,她不知自己是拿着一把双刃剑,将彼此都刺伤,覆水难收,卓正扬怒火冲天的同时想起自己在直升机上的种种设定,暗忖本来就不应该还试图和她讲道理,她完全没有身为女朋友的自知,什么伤人就讲什么。
卓正扬大步走到薛葵跟前,一把攥住她的衣领,想着怎么样给她点颜色看看,是就在沙发上还是把她抱到卧室里去;薛葵也感觉到了他周身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对,她对卓正扬没信心,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她和妈妈闹翻了,然后像个乞丐似的蹲在他家门口,乞求着他的一点恩惠来活命,她还有没有一点自尊了?
他看来是准备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他现在是不是打算把她扔出去?薛葵扭打着卓正扬的手臂:
“我自己会走!放开!放开!”
她有手有脚,能走会跳,不需要他下逐客令,她还想着给苏阿姨写信,坦白一切,简直就是荒唐到了极点!
她现在还想着走。卓正扬一言不发,一把将她推倒在沙发上,用膝盖顶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摸着她光滑柔腻的肌肤,莫名其妙的亢奋感越来越高涨,他把她翻过来,伸手去摸她内衣的搭扣。
他没对她用过强;他总是从爱抚开始,从不会这样直接鲁莽;薛葵只当是他终于忍受不了自己要开始清算;他脾气本来就不好,没必要到了这个时候还对她陪小心;她咬着嘴唇,拼命地躲着他的手,恨自己没有尊严——这些衣物被沈玉芳扔掉,她还巴巴地捡回来!卓正扬,就算这些衣服都是你买的,你也没必要这时候都拿回去吧?难道你想把我脱光了丢大街上?妈妈说得没有错,她不应该接受他的礼物,因他随时随地可以收回,而她却必须遭受这样的侮辱。
她的脸埋在沙发里,嘶声大叫:“无耻!无耻!”
这就叫无耻了?她应该把力气留着待会喊。卓正扬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脸扳过来正对着自己,惊见她泪痕斑驳,一张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骇然地松了手;手机仍然不屈不饶地响着,事态已经脱离原来设想的轨迹,卓正扬心想,趁着自己还有点理智的时候,让彼此都冷静一下。他起身,薛葵浑身无力地滑下去,瘫坐在地毯上,头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
“接电话。”
她手指痉挛了一下,去拿手机,手机在沙发的另外一边,卓正扬替她拿过来,碰着了她的手指,她抖得厉害,他厌烦地将手机扔下,本来还想帮她披上外套,但已全无兴致;她摸索着拿起电话。他坐到一边去,又喝了一大口冰水,感觉平复了一些。
“妈妈。”
“薛葵。”沈玉芳的声音里含着冰,“你在哪里。”
薛葵的心砰砰直跳,难道母亲又到了格陵?她不敢骗沈玉芳,只好含糊答道。
“外面。”
“现在几点钟。你在外面。”沈玉芳慢慢地,冷冷地,一字一句,“薛葵,我本来觉得昨天对你说的话太重了,想着不该对你发火,想安慰你两句,但是我刚才接到你爸的电话。”
“嗯?”薛葵不明就里,“爸爸怎么了?”
“你让他帮忙处理卓正扬的事情对不对?你为了一个卓正扬,非叫你爸在理塘掉头,赶回雅江,川藏线上啊!薛葵!大冬天,路都冻实了,天又黑的早,你爸每次走这条线都要吸氧,身体差成这样了,还是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想害死你爸爸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薛葵吓得眼泪都缩回去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