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拉垂首平静地答道,“一切听凭大人的决定。”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没有惊愕,没有恼怒,没有感伤,只有深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现在的我有能力挽救和决定自己的命运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像是鱼儿游进了鱼网,鸟儿被剪断了翅膀,猎物落进了陷阱,如同一粒尘土飘散在微风中,一片落叶沉没于湖水里……
易卜拉欣不慌不忙地端起瓷碗喝了几口加乌埃,轻挑眉毛,“那么你呢?罗莎兰娜?”
我苦笑着扯动了一下嘴角,“我们的命运不都在大人你的掌控之下吗?就算我说不愿意,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们的命运并不是由我掌控的。”他纤长秀气的手指滑过了瓷碗,“一旦进入后宫,你们的名字、故国、语言、信仰,所有的一切都不将存在。想要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占有一席之地,只能依靠你们自己。”
“大人,我在希腊时就听说过,奥斯曼的苏莱曼苏丹是位伟大的年轻君王。”达玛拉的眼中隐隐闪动着一丝光芒,那是少女对英雄人物的崇拜和钦慕。
“没错。如果能得到这位伟大君王的喜爱,那将是你们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易卜拉欣抿了抿唇,“不过,从底层女奴到帝王的宠妃,这条路绝对不是那么好走的。像你们这样初入宫的都是普通女奴,被称为待选者。如果能有幸被宦官总管选为预备侍寝者,那也只是说明你们有了侍寝的资格,至于最后能不能成为苏丹的女人,还要看你们自己的运气。侍寝过后有的女奴被遗忘,有的获得苏丹的宠爱。有幸获得宠爱的女奴被称为伊巴克尔,这个时候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和仆人。如果继续获宠,就可能被封为夫人,夫人这个品级最多允许有四位,其中首席夫人的位分最为尊贵。如果夫人怀上了苏丹的骨肉,那么她的品级自然再提高,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称呼。只有她的孩子被确认为是王位继承人,她才会被冠以最高级别的尊称Haseki,也就是未来的皇太后。”
听完这些封号,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犯晕了。这繁复的奥斯曼后宫制度和中国后宫的妃嫔制度还真有一拼。
“可是大人,为什么奥斯曼帝国没有皇后呢?”达玛拉疑惑地问道。
易卜拉欣又喝了几口加乌埃润了润嗓子,语气里显然有几分淡淡的骄傲,“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如今的奥斯曼帝国已经足够强大,无须和别国联姻来增强实力,皇后的存在可有可无。宫里的女人几乎都是来自奴隶市场,也少了很多麻烦,根本不必担心外戚对奥斯曼政权造成任何威胁。除了皇太后,宫里的女人无论升到什么等级,身份依然还是女奴。所以,成为皇太后,是宫里每一个女人的终极梦想。”
我不禁暗暗咋舌,这个终级梦想完成的难度恐怕不亚于魔兽游戏通关。首先要在美女如云的后宫里被苏丹陛下看中,然后还要非常好运地怀上孩子,必须还要是儿子。接着就要拼尽全力闯过一关又一关,解决一个又一个实力强劲的竞争对手,最终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王座。每一步都需要机智,运气和奇迹,缺一不可。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这个高难度的游戏真的一点也不适合我,我可是记得不管自己玩什么游戏,往往在第一关就会轻易挂掉。
“今天我就先说这些,也算是让你们有个准备。明天宫里会有人来这里给你们好好讲解一下,这几天你们的功课就是多记多听宫里的规矩。苏丹陛下率军围攻了罗德岛整整五个月,最近传来捷报说是守军已经全部投降,陛下过些时日差不多也该凯旋而归了。我提前将你们送进宫,也是为了让你们在宫里有个适应的过程。” 易卜拉欣掸了掸飘落在肩上的花瓣,“好了,接着也没什么事,你们就先退下吧。”
我迟疑了一下,低声开口道,“大人,我还有件事想问问。”
易卜拉欣点了点头,同意我先留下,而达玛拉行完礼就退下去了。
“大人,贝希尔……他还好吗?”我终于将这个揣在心里好久的问题说出了口。自从贝希尔伤好了之后就被送入宫里,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易卜拉欣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神色,“等你到了宫里不就能遇见他了?普通女奴的住处和宦官庭院应该离得不远。在后宫里有个熟识的小宦官,将来对你应该也会有所帮助。”
我沉默了几秒,决定趁这个机会做一次最后的挣扎,再次开口道,“大人,为什么是我?后宫里比我美丽聪明的女人多的是。就拿眼前的达玛拉来说,她比我漂亮,比我学识丰富,她就比我合适的多。我……真的不适合后宫里的生活,只怕到时没得到帝王的欢心,反而给大人你带来了麻烦。”
一缕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半明半昧的光晕营造出一片独特的空间,加深了他身上那种难以接近的压迫感。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皇太后吗?其实她的经历倒和达玛拉有几分相似。来自威尼斯贵族家庭的她也是被海盗掠到了伊斯坦布尔,直接送到了前一任苏丹的后宫里。从女奴到太后,这其中的艰辛和转变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就像喝加乌埃一样,她最初也喝不惯这种饮料,如今却是离不开了。罗莎兰娜,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加乌埃没那么难喝了呢?这世上的有些事情,就算你再不甘心,但总会慢慢习惯,适应,甚至沉迷其中。”他抿了抿唇,“比你漂亮的女人确实很多。不过,从我第一眼在奴隶市场看到你时就有种强烈的直觉,你就是为这个后宫而生的。”
“大人,你的直觉一定是出问题了。我不是皇太后,我永远也不会喜欢喝加乌埃的。”他的理由让我感到有点好笑,但笑过后觉得自己愈发可悲。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或许你现在会有所不甘,但一旦你踏入了那个地方,你的命运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折。将来的有一天,你一定会感谢我,并且助我一臂之力。”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大人,那你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我这样平凡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取得君王的欢心。就算是进了那个地方,也一样是默默无闻,不能带给你任何好处,更别谈什么助你一臂之力了。”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他此刻的笑容格外温和,恍若微风拂过柔软的花瓣,“对了,来了这么久你还没好好看看伊斯坦布尔吧?以后进了宫更是不可能再出来了。这样吧,我安排一下,过几天让人带你和达玛拉出府一趟。”
说完,他微微侧过了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滟的色彩,俊美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所有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我原本以为易卜拉欣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临去王宫的前一天,他还真让哈桑总管带着我和达玛拉出了府。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到了伊斯坦布尔的中心区。
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古老城市。天色碧蓝如洗,大朵大朵的云彩在空中显得白得耀眼。一望无际的黑海犹如晶莹剔透的深蓝宝石,随海风散发着潮湿温润的咸味。博斯普鲁斯海峡中星罗棋布地停靠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船主和工人正忙着卸下各种货物,埃及的香料,罗马的大理石,中国的瓷器……其中最多的就是肤色各异的奴隶们。
听哈桑总管说,伊斯坦布尔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每天拍卖大量来自亚欧非三大洲的奴隶们,从各地慕名而来选购奴隶的买家更是不计其数。其实这些奴隶中除了俘虏外有不少都是平民和旅人,甚至还有贵族商家。他们原本也拥有或普通或美好的人生,只可惜到了这里就已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
对我来说,伊斯坦布尔,就像是一个华丽恢宏又诡谲复杂的梦境。而身在此地的我却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个幽长的梦境。
我只希望,再长的梦,也总有醒来的那一刻吧。
“哈桑总管,这里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个大型的浴室。”达玛拉从马车里往前探出了身子,指着附近一幢古罗马风格的华美建筑好奇地问道。
“你的眼力还真不错,那就是城中最出名的浴室。当初伊斯坦布尔还被叫做君士坦丁堡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拜占庭帝国最为讲究的浴室之一。”哈桑总管一改平时的冷淡,难得的八卦起来,“我们奥斯曼土耳其的浴室不但是洗澡的地方,也是挑选新娘的最佳场所。妇人们经常在浴室里为儿子物色合适的妻子。一个容貌普通身材丰满的姑娘往往要比貌美而身材差的姑娘更容易找到婆家。”
“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达玛拉的目光似乎投向了很远的地方,“以前我随父亲去罗马旅行时也见到过很多类似的浴室。”
“我听说后宫里的浴室要比这里奢华上百倍,相信你们不久以后就会见到了。”哈桑总管的目光在达玛拉脸上停留了一瞬,别有意味地提醒了一句。
我倚在另一边的车窗旁注视着外面的风景,满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别的事。虽然之前已压下了逃跑的念头,但现在身边只有哈桑和两位随行侍卫……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不免令我的内心又开始有点蠢蠢欲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马车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沸腾嘈杂起来,随即隔着车窗看到有不少人正朝着前方的广场蜂拥而去,有好几个人因为心急还不慎撞到了我们的马车上,但他们也顾不得疼痛,继续匆匆忙忙往那个方向跑。从马车外飘进来高低不同的说话声,吆喝声,笑声,还夹杂着低俗的骂声,所用的语言更是五花八门。很快,不远处的广场周围就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地全都是人。
我不禁暗暗诧异,这些人都怎么了?难道广场上有什么热闹可看?
“现在场面太混乱了,我们的马车只能先停在原地不动,现在根本过不了广场。”哈桑皱了皱眉,示意车夫不要继续往前走。
“哈桑总管,那里发生什么事了?”达玛拉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我们脸上顿时都变了色。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是几声更加尖锐凄惨的叫声,仿佛锋利的刀尖一下子刺破天空,听得人心惊肉跳。发出声音的人好像正在遭受着什么恐怖的折磨那是只有在地狱里才能听见的声音。
哈桑总管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常,不以为然道,“广场上恐怕又是在处置那些私自逃走的奴隶了吧。”
“私自逃走的奴隶?”我的心里一紧,有些心虚地小声重复了一遍。
“对,那些私自逃走的奴隶一旦被抓到,就会被送到广场上接受公开的审判,不论男女老少。”哈桑总管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我,“这是他们应有的惩罚。”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忙侧过头将目光转移开了。
大约过了好一阵子,惨叫声终于渐渐低下来了,围观的人群也满足了好奇心,逐渐散了开去,直到这时哈桑总管才吩咐马夫出发。我们的马车缓缓经过了广场,之前那里发生的一切顿时都展露无疑。
只见广场上竖着三根木桩子,每根木桩的上部有一个金字塔尖锥物,锥形物的尖端不偏不倚正冲着受刑犯人的档部。每个受刑人的身上都吊着链子,由施刑者控制着他们身体的下滑速度。这刑法乍一看并没特别之处,但实际上是相当残忍的。受刑者的重量就悬在那个塔尖上,随着吊在他们身上的链子渐渐松开,由于重力的作用,塔尖就会慢慢插入他们的身体。而且一时三刻还死不了,起码持续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之后,受刑人才会饱受折磨无比痛苦的死去。现在看起来,有两名受刑者的身体已经落在了塔尖上,鲜血正从他们的下身流淌出来,相信刚才的惨叫声也是他们发出来的。而剩下的那个受刑者档部虽然离塔尖还有几寸距离,但也早被吓得失禁了。
达玛拉忍不住啊的轻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干呕了几下,显然很是不适。
“每次总是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奴隶,今天的施刑人手法纯熟,看来他们得过个几天才能解脱了。”哈桑面色平静地说道。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易卜拉欣会这么“好心”让我们出府游玩了,这次的杀鸡儆猴,显然就是他的真正目的。残酷的现实相当有效的震慑了我们,也警告了我们,或者只是针对我…千万不要有逃跑的蠢念头,服从他的安排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选择。
我将身体往外挪了挪,用余光留意到哈桑总管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看来我猜得没错,等回去之后他必然要将我们的反应一一禀告给易卜拉欣。
或许是感到今天的震慑已经起到了作用,哈桑总管满意地吩咐车夫加快速度准备回府。车夫应声扬起了鞭子,可还没等鞭子落在马背上,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只见从斜地里蓦的窜出一个衣衫不整浑身血污的持刀男子,猴子一般迅速地翻身上了马车,一刀就砍翻了驾车的马夫,顺势将靠外面坐的我整个人拉了过去。还没等我回过神,一把血淋淋的弯刀就已经架在了我的脖颈上!
第八章 玫瑰色眼眸的男人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哈桑总管一开始也惊得微微变了脸色。但毕竟是易卜拉欣府里调教出来的人,他很快就冷静下来,神色镇定地开口道,“看你的打扮,应该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死囚吧。不用说,后面一定有追兵。你要是聪明的话,还是赶紧放开她尽快离开这里吧。”
那人喘着粗气,哑声道,“你管我是什么人!快!快点驾马车带我离开这个地方,不然我立刻杀死这个女人!”
哈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冷笑一声,“她不过是个奴隶,你挟持了她也没什么用。”
那人的声音显得更加扭曲嘶哑,“你还想骗我?奴隶?哼!奴隶怎么可能坐这么奢华的马车?这一定是哪位达官贵人的家眷!你要是不按我的话做,我就立刻割断她的喉咙!” 他的手上略一用劲,我立刻感到了脖颈上传来一丝疼痛,那刀刃离我的要害如此之近,我只怕呼吸的幅度稍大一些都会被割喉。
“杀了她那是再好不过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达玛拉忽然反常的插嘴道,“我的丈夫一直都比较宠爱她,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你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动手杀了她?”
“夫人,今天借这个人的手除掉您的眼中钉,看来最是合适不过。”哈桑总管的反应也是奇快,立刻就明白了达玛拉的用意,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假意奉承道。
那人似乎被他们的态度弄糊涂了,愣了愣又吼道,“你……你们别给我耍花样!以为你们这么说我就会信吗!快点!我数三下,再不走我真的会杀了她!”为了证明他所言不假,此人又将刀刃往我的脖子里深入了一寸,我感到隐约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那个部位流了下来。
如果今天就这么死了,我是不是能够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呢?或者……还是会发生和以前一样诡异的情况,所有的一切又将倒回到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犹如被诅咒的西西弗里传说,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不管到底会发生什么,那都不是我可以掌控的。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或许是哈桑和达玛拉两人表现的太过冷静镇定,那人数到了二后,那个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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