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啸青悚然一惊,睁大了眼睛,望向洪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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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六片碎玉,大大小小,不多不少。
元渭小心翼翼,将它们堆在卧房的桌子上。然後拿出粘胶,一点点仔细黏合。
开始的时候还算顺利,一柱香的时间,就将最大块的几片碎玉拼合,黏在一起。
越往下,就越困难。要完全拼成原貌,不花上漫长时间,以及细致到家的工夫,绝对办不到。
不止是这碎玉,这事间任何被摧残破碎的事物,都是一样。
无论你破坏时,是出於怎样的原因,有意或是无意,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比如他和柏啸青之间。
不过,他有绝对的恒心和毅力。
他要拼合出,属於他自己的未来和幸福。
元渭眉头轻蹙,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一堆劣质碎玉中慢慢寻找,不时拈起一片,又再度放下。
他不会忘记,他经过多少艰难,九死一生,才能够来到柏啸青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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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间,柏啸青离开的那一天,元渭在吟芳宫中呕血不止,惊动宫里宫外。须臾,又转为高热,缠绵於病榻,怏怏不起。
元渭这病根隐疾,在十岁那年便已落下。
那年冬天,他在雪地中坐的时间过长,再加上急怒急痛攻心,造成呕血高热宿疾。
他平素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因为自幼习武,甚至比常人要来得更加健康、身手更加敏捷有力。十岁那年的呕血症好了之後,就连太医们也认为他从此无恙。
谁料之後,柏啸青离开他两次,他就接连犯了两次病。
他的病根溯其源头,究竟由柏啸青而起。
此次呕血高热,相较之前两次,更加来势汹汹。
这天,元渭依旧昏昏沈沈躺在那宽大的龙床上,只觉身上一片火热。
周围人影幢幢,侍从宫女,以及太医们来来往往,他却辨不出那些人的脸。
不止是人,他就连时辰与晨昏,都已辨不出来。
有人在他耳边小心开口道:“皇後、众嫔妃以及诸位王爷皇子,还有凌丞相、简太尉、各部重要官员,他们都来了,就在武瑶宫门外,陛下要不要见?”
元渭虽然烧的厉害,但神志尤存,听耳边那人禀报,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中用了。
他病倒的期间,这些人都先後来看过他。但这样一次来这麽多人,除了要听他的遗诏,绝无第二个原因。
於是,元渭挣扎著,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宣。”
很快,那群人鱼贯而入,在元渭的床前跪倒一大片。元渭半睁著眼睛,仍旧看不清眼前的人,耳畔却听到有不少人在低声饮泣。
他的身後事,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想过。
元渭身为皇帝,首要之事,自然是为将来皇权继承著想。
不知道柏啸青的事情之前,他或许还存著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子嗣继承大统的想法。然而现在,已经不同。
他最大的皇子周君逍才四岁多。幼帝登基,对天下而言,绝不是幸事。
他能给柏啸青的,也只有一个让柏啸青能够在其间,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元渭宣了凌逐流上前,逐字逐句地开始口述遗诏。
元渭心中充满悔恨,言辞中也多是自怨自伤,甚至毫不忌讳对柏啸青的感情,凌逐流一边写一边冒冷汗。
不孝、不忠、不礼、不义、不仁、不君……
元渭用了小半个时辰,给自己定下九条不可赦的罪状後,凌逐流听到元渭说出:“孤伤德无行,不足匡正天下,传位於安平王。孤之子嗣後代,永不得承袭帝位。”
凌逐流震惊过度,一支笔落在地上。幸好旁边有侍候笔墨的宦官,又替他换了一支笔,才得以写完。
此事一了,身後事就算已定。元渭只觉疲惫不堪,挥挥手命众人退下。
这时候,他听到人群中传来皇後的声音:“哀家想和逍儿留下来……再陪陪陛下,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元渭思忖片刻,自觉这一去,亏欠她们母子多矣,心头软了下,便闭著眼睛点点头。
臣子们,以及身旁侍候的人纷纷退出室外,只留下皇後和君逍。
“父皇!父皇!!”君逍原本一直是小声哽咽著,此刻见四下只有他们一家,再按捺不住天性,扑到元渭的床边,抱著元渭放声大哭。
凌皇後看见元渭面白唇青,双目紧闭,深陷两颊却泛著不正常的潮红,幽幽叹口气:“陛下沈屙难起,到底是为了那个人吧。”
元渭听了她的话,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她一身素白衣裳,身形娇小,坐在床头,低声道:“……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凌皇後看了他片刻,双目间滚下泪来,忽然咬紧牙关,一把抓住元渭衣襟,伸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混帐!”
元渭被打得偏过头去,只苦笑一下,毫不反驳。
记忆中,那个人也这样骂过自己。
周元渭,既不能全心做一名称职君王,又不能保护所爱的人,果然混帐。
“陛下适才所立那罪己诏,依臣妾看,一点也不冤枉。”凌皇後放开他,幽幽道,“陛下……去了也好。反正陛下,已经不再具备成为一名帝王的资格。”
“母後,母後不要打父皇!”君逍看到这一幕,反而止了哭声,抽泣著道。
“乖,过来。”凌皇後抱起君逍,放在膝上,柔声安慰,“你父皇,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母後打他这一掌,是要他永远记得母後,永远记得君逍。”
“哦。”君逍似懂非懂,应了一声。
“逍儿,你过来。”
过了片刻,元渭朝君逍伸了伸手,君逍连忙从他娘身上下来,走到无渭身旁。
“逍儿,从今往後……你就不再是,能够承袭帝位的皇子了。但你是朕的儿子,将来难免身份尴尬。”元渭抚著他的头顶,咳了几声,“所以,今後你事事都要多听皇叔的,事事都谨记谦恭礼让,不要和皇叔的儿子们争什麽……这样,才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哦。”君逍又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元渭用手指擦去他小脸上的泪痕,轻轻的笑了笑。
君逍长得像他娘,眉眼五官柔和温润,精致如同好女。
性子极听话懂事,做事非常认真,却有些古板迟钝。全没有元渭幼时的活泼聪敏,也没有他娘的半点缜密心思,不知像谁。
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对君逍这样的孩子来说,未尝不是福气。
“逍儿自有臣妾照顾,陛下尽可放心。”凌皇後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看了一眼君逍,“逍儿,你先出去吧。母後还有话,要单独跟你父皇讲。”
君逍抽噎著,给元渭磕了个头,便听他母後的话,走出了寝宫大门。
凌皇後靠近元渭,忽然恨声道:“陛下如果想和那人在一起,臣妾倒可以成全。”
元渭看著她,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臣妾这里有一瓶毒药,服下去,立即就会身亡。”凌皇後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陛下若服了它,便算还了臣妾和逍儿一命……臣妾定会想方设法,将陛下安葬在,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地方。”
元渭灰暗无神的眼眸,忽然闪烁出异样光芒。他抖著手,揭开了那小小瓷瓶的盖子,将瓶口凑近自己的唇畔,一饮而尽。
毒药的味道,居然香甜甘滑,沁人心脾。
元渭微微错愕:“这……”
“……百花露,臣妾平时喝的一剂补品,效用是滋补养颜。”凌皇後站起身子,声音神情逐渐冰冷,“既然陛下服了此毒……那麽今日今时开始,天朝皇帝周元渭,哀家的丈夫,就不在这世间。”
元渭亏欠她的东西,太多太多。
但既然元渭已将性命还她,那麽她便不再纠缠,放他的魂魄自由,放他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身边。
这也是,她、凌逐流和简丛,唯一能做的选择。
说完,凌皇後朝龙床上的元渭微微欠身,仪态端庄的离开。
元渭闭上了眼睛,唇边泛起笑意。
一月後,皇帝驾崩大殓,谥号武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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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帝王的周元渭,已经死了。
来到柏啸青身旁的,是舍弃了一切尊荣,不被任何人承认,无处栖身的孤魂。
把柏啸青偷偷接回宫去,不是做不到。
但元渭宁愿死,也不能不忍。
就如同柏啸青宁愿死,宁愿声身败名裂,也要守住姜娘娘的秘密一样。
而作为一国之君,除了死亡,元渭没有任何可能,以平等的位置和柏啸青站在一起。
柏啸青站在盛开的花海中,不知不觉,手中的喷壶掉落在地上。
清水从壶嘴里慢慢流出,浸湿了他脚下的那片黄褐色土地。
洪伯说到最後,已是声泪俱下:“维少爷是从鬼门关处,晃过一圈的人了,您若不肯接受他,他最後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柏啸青想起适才,那个荷合二仙被摔碎时元渭的神情,心头不禁一颤。
当下,他顾不得想什麽,立即朝院外冲去。
元渭的房门是虚掩的,柏啸青一把推开,看到元渭坐在桌子旁,神情专注的在黏荷合二仙。
柏啸青看到这幕,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麽。
“潜芝!”倒是元渭看到了柏啸青,惊喜交加,连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小、小渭。”
柏啸青第一次主动唤他,觉得有些别扭,微微的偏过眼睛,不去看他:“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
说到这里,柏啸青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麽。
过了半晌,才再度开口:“我都听洪伯说了……你不可以再有事。否则的话,我、我……”
“我知道啊……潜芝,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元渭看到柏啸青眼里渐渐泛起的泪雾,唇畔浮现出笑意。他扳住柏啸青的肩膀,吻上了朝思暮想的唇。
柏啸青轻轻挣了挣,就由他一路吻下去。
他不能再让元渭,受到任何伤害。
除此之外,虽然不想承认……也稍微有那麽一点,意乱情迷。
元渭的眉眼,那麽黑,那麽美,微微朝上斜飞。如今的天下,再没有第二双这样漂亮的眼睛。
尤记冰湖畔美丽的女子,珠帽红衣的可爱娃娃,那次遇刺宴会上,看元渭呛酒模样时的心神一荡……
柏啸青一生的挚爱,一生的迷恋,都已献祭给那双美眸的主人。
谁是谁,爱谁恋谁多一些,也许早就割不开、分不清。
从今往後,他会陪著元渭。
直到元渭遇到更好的人,直到元渭厌弃为止。
那时,他再到地下,去向娘娘请罪,任她责罚。
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元渭在他耳畔低喃:“潜芝……我要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
一生……一世……
柏啸青模模糊糊地想著,觉得心底化做死灰残烬的一些东西,竟开始蠢蠢欲动。
仿若在,期等著些什麽。
(完)
叛将番外之夭爱
建纯元年,冬。
十岁的阮娃,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门前,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看著层层巍峨宫阙之间,东方的天空化做一片似火彤红。
柏啸青没有来。
赵公公走出房门,来到阮娃身後,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傻孩子,别等了。什麽人什麽命,看开些吧。”
“不、不!”
阮娃惊惶失措地缩了缩身子,眼中含泪地望向赵公公:“让我再等一会儿吧……他会来的,他说过要跟娘娘提我的事,要我也去陪读,念书习武。等我日後有长进了,一定不会忘了公公……”
马公公从屋子里走出来,冷笑一声:“老赵,别跟他废话,他还在痴心妄想呢。咱们为他耗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
赵公公又叹了声,和马公公一起,一人抓住阮娃的一只胳膊,就往屋子里拖。
阮娃一边哭喊一边挣扎:“再等会儿!再让我等会儿!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长而凄厉的哭喊声,惊飞了在宫檐上栖息的成群鸦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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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娃净身之後,在那没有窗户,日夜都点著火盆的屋子里,和一起被阉的两个同龄孩子,躺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他们赤身裸体的,躺在挖了洞的木板床上,连动弹都困难,身下垫有香灰,方便他们随时排泄。
除了每天的三餐,以及替他们换脏污香灰的时候,没有人会进这个屋子。
三个孩子身逢剧痛惨变,互相之间也很少说话。
躺在任何时候都漆黑一片,寂静得如同坟墓的屋子里,阮娃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只是,他纵然死了,也还是不甘心的。
柏啸青没有来,到底没有来。
每每想起这件事,想起自己的期待盼望,他都会紧紧握住双拳,让指甲陷进掌心,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而後泪流满面。
父亲与人斗殴,打死了人,需要银子上下打点疏通,被父母卖进宫里的时候,早就应该明白。
世上,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期待,只有自己可以依赖。
是的,他纵然是阉人,是太监……将来也要成为太监中的大管事、紫衣监,成为人人巴结奉承的对象,绝不能让别人瞧不起。
总有一天,他要站在与柏啸青平等的地位上……总有一天。
那一天,他要遍体绫罗,紫衣乌纱,微笑著和柏啸青打招呼,道一声:“柏大人,好啊,还记得我阮娃吗?我现在过得很好呢。”
然後看著柏啸青错愕惊讶的神情,施施然离去。
几乎,阮娃完全是凭著对未来的想象,熬过了这生不如死的一个月。
而那关於未来的想象中,重重叠叠,全是柏啸青。
他在柏啸青的面前,忽而意气风发,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安慰痛哭悔恨不已的柏啸青,宽宏大量、前嫌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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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娃再次见到柏啸青,是建纯四年的端午节。
那一年,皇族子弟以及朝廷重臣,都被当今圣上邀至御花园,赐下宴席,赏花品酒、吟诗作对。
阮娃入宫已经四年,因为伶俐勤快,被调到御花园内服侍酒席。
席间,柏啸青一直侍立在二皇子周元渭的身後,寸步不离。
四岁的元渭,还是个奶娃娃。生得粉妆玉琢,画中金童走出似的,穿了袭红色的金线滚边缎子衣,戴顶珍珠小帽,身上披金挂玉。
柏啸青十二岁了,脸庞和身形虽说仍稚嫩,却已隐隐带有勃发英姿。
那是阮娃,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姿态。
柏啸青不时替元渭挟些好消化的食物,放在元渭面前的描金彩瓷小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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