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暖哄哄的,潜芝的手,怎麽还这样冷?”元渭笑著握住柏啸青的手,解开自己的皮裘,塞进贴衣胸口处,“来,朕给你捂捂。”
做完这件事後,元渭顺势伸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悄声道:“潜芝……朕就这样抱著你,什麽话也不说,什麽也不做,都会觉得心安。”
他说完,见柏啸青没什麽反应,只有轻轻一叹:“唉……你不明白,就罢了。”
他们之间的从前,经历过太多恩怨情仇。
也许只有以现在这种方式,才能将这个承载了他太多情感的人,安安稳稳地拥抱在怀中。
车马辚辚,从清晨一直行驶到正午,终於来到了城郊围场。
围场外面,是一座小型的行宫,在冬狩期间,专门供皇帝、各皇子王爷,以及大臣们居住。
元渭年纪轻,膝下还没有皇子皇女。元渭兄弟五人,分别为不同的母亲所生,他排行第二。
随行的人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也就是这四位王爷。
车马来到富丽堂皇的行宫前,元渭牵著柏啸青,在众人的簇拥中下车。元渭的兄长,安平王看到这幕,不由皱眉,却碍於场合身份,终究没说什麽。
在行宫里,君臣们一起用过午膳,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换了行装,令侍从牵出马匹,备好弓箭刀枪,开始冬狩。
*************************
这时候,天空中仍然飘著细雪,却没有影响到众人的兴致和心情。
大队衣甲鲜亮的人马,就这样来到林子入口处。
按照惯例,将人马分为三队,元渭率一队,安平王周允文率一队,元渭的三弟周佑玄,辅王率一队。
元渭的四弟五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年岁尚幼,都还住在宫中,没有食邑封地,也不堪担当统领职责,就一个跟著允文,一个跟著佑玄。
进林之前,元渭走到柏啸青所乘的马车,亲自为他挑开帘子,笑著拉他下来:“潜芝也一起来吧……从前,潜芝的弓马剑术,是谁也比不过的,现在不知如何?”
柏啸青被他牵著,来到一匹浑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面前。
柏啸青错愕了片刻,眸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异,这分明就是他骑在跨下,纵横沙场十几年的乌云盖雪!
“朕为了这次狩猎,特意找金摩帝要的。”元渭亲昵地捏捏他的手,“潜芝还记得它吧?骑上它,就可以随朕一起去林子里了。”
乌云盖雪看见旧主,忽然仰起脖颈,扬起前蹄,一阵烈烈长嘶。
周围众人骑乘的马群中,也不乏名种良种,却在乌云盖雪这一声长嘶中,纷纷显出臣服姿态,面朝乌云盖雪,低下了头颅。
它身形笔直地站在正中,长长鬃毛在细雪中飞扬,仰起头,用眼角睥睨一众臣服马匹。
乌云盖雪虽说有些老了,但毕竟是冲锋陷阵、见惯刀光血影的战马,平常用来驾车或骑乘的良马名马,怎能相比。
柏啸青如同受了蛊惑般走向它,摸摸它有些发涩的黑毛。
它一双黑亮的眼睛,温柔地望著旧主人,用粗糙的大舌头,舔了舔柏啸青的手心。
柏啸青忽然百感交集,几乎泫然泣下。
马仍勇烈如此,人却不复从前。
他微微摇头,摆脱掉那些纷乱思绪,伸出脚踩住马蹬,一个翻身,稳稳骑在了马背上。
元渭这时也骑到了马上,纵马走在队伍前列,又怕柏啸青在失忆的情况下,万一出意外,叫了两个骑兵在後面跟著,照顾柏啸青。
按照规矩惯例,帝王狩猎出巡,若骑马的话,身侧是不允许有人并行的。
天朝历史上能够和帝王并行的人,除了功绩盖世的文臣武将,可以偶尔得到恩准外,就只有三百年前,容颜殊丽,精通骑射兵法,曾为国家立下不世战功的言皇後。
三百年前,帝後冬狩并骑,传为千古佳话。
元渭就算再宠爱柏啸青,柏啸青的身份也不过是免死负罪的奴隶。两人之间,永远无法比肩。
进入林中後,元渭一声令下,只见地上雪泥飞溅,三支队伍分别朝三个方向,纵马疾驰。
元渭开始狩猎时,还惦记著柏啸青,没有放开手脚。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听到有侍卫禀报,说安平王猎到了多少多少,辅王又猎到了多少多少,争胜心一起,就有些稳不住。
於是,干脆让两个骑兵卫陪著柏啸青在後面慢慢逛,自己率著大队人马,直冲林子深处,打算大干一场。
很快,柏啸青和那两个骑兵卫,就再也看不到大队人马的影子。
周围林木扶疏,树稍上挂满了晶莹落雪,纵马缓缓行走其间,倒也不失为一番幽雅景致。
就这样行走了阵子,柏啸青忽然听到一声闷哼,然後是有什麽东西,从马上坠落的声音。
他急忙回头,看到身後跟著的两个骑兵卫,其中一个,用强韧的弓弦,勒断了另一个的脖颈。
那个骑兵卫的头颅滚落在地上,也许因为天冷、令血液迅速凝结,也许因为对方力量使得巧妙,断口处并没有太多鲜血流出。
“柏大人莫惊,在下是凌大人派来的。”随著死去骑兵卫的尸身滚落,杀人的骑兵卫弃了手中染血的弓弦,朝柏啸青抱拳,“请柏大人换了他的盔甲衣裳,速速出林!林口处,自有人接应。”
柏啸青虽然心惊,觉得这样杀死无辜的人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也就不再多说,翻身下马,和那个骑兵卫一起,动手剥去死尸的盔甲,拿了腰牌。
柏啸青在那里穿戴盔甲,骑兵卫就在一旁,从腰间取出个白灰袋子,往乌云盖雪身上奋力洒了几十把。
片刻後,柏啸青便装束完毕,乌云盖雪也成了匹灰马,那骑兵卫又上前,拿出几条东西,往他脸上仔细贴好後,笑道:“这样的话,任谁也认不出了。这里一切有我,柏大人快走吧。”
*******************
柏啸青原本想向那骑兵卫道声谢,但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就觉得话梗在喉间。
当下,他只有朝那骑兵卫拱拱手,便翻身骑上乌云踏雪,朝林外纵马而去。
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想死。
所以只要有自由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会伸手去握。
t
**********************
元渭和众王,追逐狩猎到兴头,直到眼见天色将暗,方才整队从密林深处,自原路回返。
这时候,下了一天的细雪,已经停了。
元渭心情大好地行在队伍最前列,他後面长长的马队中,每个人的马鞍旁,都捆著大大小小的猎物。
元渭的鞍旁,捆著一条罕见的肥长雪貂,是他亲手所猎,也是今天狩猎的最大收获。
他兴致勃勃地想著,回皇城後,就将这雪貂皮,命宫内织造坊精心做成围脖,赏给柏啸青。
这场狩猎,他所率队伍猎得的大小野物,比安平王和辅王加起来都要多,不由他不高兴。
行至半路,元渭远远看到一个卫兵骑著马,朝这边迎面奔来。
走近了,只见那卫兵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左肩插著柄断剑,见了元渭,倒头下马便跪入尘埃。
元渭认出,这卫兵是陪伴柏啸青的两名骑兵卫之一,心头蓦然一沈:“发生什麽事了?!”
“启禀陛下,柏、柏啸青夺了臣的弓箭,绞死了另一名弟兄!臣被他重伤後,因为跑得还算快,他又急著逃离,没有追杀臣,才能活著回来啊!”
骑兵卫大口喘息著,用手背不停擦眼角,声泪俱下。
“他逃去哪里了?!”元渭厉声喝道,眼睛里慢慢浮上几道红丝。
“他杀人之後,便立即朝林外奔去!”
元渭顿时心如乱麻,几乎发狂,头脑中一时什麽都想不到,唯一的念头,就是将柏啸青追回来。
他再不看跪在面前的骑兵卫,也不说话,扬鞭就向马腹狠狠击下,朝林子入口处策马狂奔而去。
後面的人见他如此,哪敢怠慢,连忙纷纷尾随其後。
路上,元渭果然见到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兵士尸体,武器和盔甲都全部被剥去。
只有匹孤马,还在那具尸体旁徘徊,不时嗅嗅主人。
等到一队人马狂奔至林子入口,元渭的心又是一沈,接著就浑身冰凉。
在林子入口看守的那二十几个兵士,不是已经身亡,就是身受重伤,躺在地上呻吟。
柏啸青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如今骑著战马,身披盔甲,又手持武器,想自那二十多人中闯出去的话,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元渭还记得,他十岁那年的接风宴上,柏啸青抱著受伤的他,只用一柄剑,就让整个皇宫大殿沦为血池的景象。
只要经历过那幕的人,都不会忘记。
“他骗朕……原来,他一直在骗朕……”
急气攻心中,元渭用手抓住胸口,只觉痛如刀绞,身子在马上晃了几晃,竟直直跌了下来。
“圣上!”
“陛下!”
……
旁边立即有人一大堆人呼拉拉上前,将元渭从雪地上扶起。
元渭对身旁的簇拥人群没有任何感觉,脑海里不停回想著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柏啸青相处的情形──
他曾对柏啸青说,他喜欢柏啸青,想要永远在一起。
他曾对柏啸青说,他只要抱著柏啸青,就觉得心安。
……情浓时,他身为九五至尊,甚至会用舌头,一点点舔去柏啸青的爱液。
……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人、那个人,是完全清醒的,把他的爱慕尽收眼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冷冷嘲笑他的多情丑态,然後随时等待时机,准备逃走,逃离他的身边。
元渭羞愤到了极点,一对俊目布满血丝,白皙面皮涨成紫红,只觉自己被人玩弄後,又将心在泥地上狠狠践踏。
他强自稳住心神,忽然想起了什麽,甩开左右扶持的人,站直了身子,厉声道:“来人!传朕口谕,立即把宫里的朱御医召来,不得有误!”
那个向他献所谓秘药失心散的人,一定是柏啸青的同谋,一定知道些什麽。
周围人群静默片刻,有人大著胆子上前:“圣上……朱御医已於三日前病逝,全家老少皆迁出京城,说是回乡,不知所踪。”
元渭听了这话,怔忡片刻後,一股浓重甜腥就从嗓子眼里往外冒,止也止不住。
他张开嘴,就见一口鲜血喷出,落在面前的洁白雪地上,触目惊心。
“陛下保重!”
周围的王爷重臣,以及侍卫们,见元渭这种情形,又惊惧又惶恐,齐齐跪倒一地。
t
**********************
下午,柏啸青出了林子後,按照守林侍卫们所说,一直朝东南方向策马狂奔。
他知道,再怎麽样,凌逐流最多也只能把时间拖到日落前後。
天色只要暗下来,元渭必定要率队回行宫,那时候,不可能没发现他已经逃走。
元渭只要一声令下,无数兵马就会聚集在冬狩林场。按照常理,这些兵马会分散成几队,分别朝几个方向,同时进行搜捕。
柏啸青生怕再回到那个牢笼、再见到元渭,入夜後也不敢放松,催促乌云踏雪连夜赶路。
夜空中薄云漫卷,星光将寒辉点点洒落,映照在雪地上,虽不及日光明亮,但道路和周边的景物,都还能辨得清楚。
就这样一夜狂奔,直到东方微微露出晨光。
乌云踏雪虽然神骏,毕竟有些老了,经过半日加上一夜的奔波劳累,不停喘息吐著热气,身上的毛粘著白灰,湿答答和肉贴在一起,活是匹肮脏的灰色劣马。
柏啸青见它这样,有些心疼,又见到前方有一条江,不远处有嫋嫋炊烟,似乎是个小镇。
乌云踏雪脚程惊人,这一路狂奔而来,恐怕没有千里也有八百里。再怎麽样,追兵也不会这麽快。
於是下了马,牵它到江边饮水。打算让它喝过水後,再去那个小镇上,为它找点草料。
红日初升,将一江水映照得如同春花娇红。
马儿在江边饮水,柏啸青站在旁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由哑然失笑。
他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伤疤状的东西。就是他自己,也未必能认出自己来。
如果真能变成这样,换得一世的平安自由,也好。
他思忖片刻,将身上的盔甲,以及腰中佩剑取下,一件件,奋力朝江心处扔去。
江心的水面扑通扑通响了几声,泛起一阵涟漪,便安安静静地将那几件东西吞没,不著半点痕迹。
柏啸青站在江边,等乌云踏雪喝完了水,便牵著它离开,再不回头。
在此处,他决定扔掉的,并不仅仅是几件东西。
他的过去,他所有的耻辱,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荣耀,所有的伤痛,也一定会被如同流水般的时间吞没,消失无痕。
和乌云踏雪一起走了小半个时辰後,在小镇入口处,他看到一名穿著身粗布衣的樵夫,背靠著一捆柴火,在那里歇脚。
樵夫见柏啸青牵马过来,走在路中间,挡住了他,扬声道:“这位兄弟,我见你气色不祥,须和我换了衣裤,易屋而居,方能免灾。”
柏啸青愣了片刻,忽然会过意来,朝樵夫抱抱拳:“那麽,有劳兄弟。”
樵夫和柏啸青互换了衣裳,樵夫扛了柴火,扔给柏啸青一把铜钥匙,说句:“我家住在镇上西北角,砖坯房一间,家火用物都齐全,梁上有金,屋角有银……我只能帮兄弟到这里了,兄弟暂且住著,等灾祸过去,将来如何,全凭兄弟自己做主。”
说完,便扛起柴火,绕过柏啸青,朝江边远远走了。
柏啸青握住那把铜钥匙,摸摸乌云踏雪,与樵夫背道而驰。
第七章
两年後,成复十四年,秋,丰镇。
柏啸青在这镇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了两年有余。
虽说悬赏国贼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但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靠匹灰色脏马,专门替人拉柴拉煤讨生活的疤脸男人。
这天清晨,天色微明,柏啸青如往常般,牵著乌云踏雪,到江边游泳。
柏啸青自幼就有每天锻炼体魄的习惯,或习枪练剑,或打几套拳。但以他现在的身份,这样做的话,难免遭邻人怀疑,就改为渡江游泳,顺便让乌云踏雪吃点江边的草,比总吃草料强。
他脸上的伤疤是面灰敷就,遇水就会消溶,平常人多的时候,他不敢下水,就只有清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游一游。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