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千春呼唤这个名字,伸出了手。
如同当晚一般。
记忆中的光男包覆在淡色帷幕中,握住她的手。
“握着我的手。”
她出声央求,记忆中光男手上的温度传送到千春娇小的手掌上。
当晚的光男露出微笑,开口说: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
千春的表情崩溃了。
光男笑着说: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她张开嘴巴,大声吐气。
“呜哇啊……啊啊啊……”
哭声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原本被隐藏起来、蜷缩成僵硬块状的情绪顿时爆发。
“啊啊啊……呜啊啊啊……”
叹息化作痛哭,千春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不畏任何人的眼光大哭。
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都张大眼睛,面面相觑。
原本一直失去生气的千春脸上又恢复表情,毫无顾忌地表达悲伤并哭泣。
“阿光……阿光……”
千春抬头望着鲜红的天顶哭喊着。
围绕在她身旁的女孩们也流下泪水。或许是感染到千春的情绪,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也抛开理性的束缚,开始哭泣。
四人的手自然而然环抱着彼此的背部,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好似变成一颗球,皱起脸孔大声哭喊着失去的朋友。
赤裸裸的悲哀感染到站在后方的圣特汝尔班全体学生,大家不知不觉地抛开压抑、放声哭泣。
宪明、班哲明和卡路儿也哭到从未哭过的地步。
眼泪一直无法停止,直到太阳下山、四周笼罩在黑夜里,悲哀仍旧没有止境。
过一阵子,千春开始边哭边向周围的女生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夏日夜晚的空气中。
“光、光男说过,如、如果我们一直在悲伤,死、死掉的人……就会……呜呜……很难过。”
千春抽搐着喉咙,一再咽下心中涌起的情绪,试着将光男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他说过,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呜呜。我们不能气馁,要连死掉的人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呜呜……”
艾黎儿边哭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千春,千春也用双手环抱艾黎儿,把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贴在艾黎儿的脸颊上,继续说出她曾经承诺光男的约定。
“我跟光男……约定过……一定……不可以气馁,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千春勉强挤出的声音好似磨刀一般,让卡路儿听了心痛不已。
卡路儿用手臂一再擦拭眼睛,眼睑都磨得红肿,但他不在乎,仍以同样的动作不断擦拭流出的泪水。
接着他咬紧牙关,努力告诉自己:要感谢赌上性命战斗的朋友,对他们说声“谢谢”,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然后放声大哭,告诉他们,失去他们真的很寂寞。等到泪水流完、尽情表达悲痛之后,就要发誓,一定会连他们的份一起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要飞到天上。
要连大家的份一起飞翔,直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一再擦拭涌出的泪水,将这个誓言深深烙印在心底。他把誓言刻印在心灵中枢的最深处,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永远不可忘记。
对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而言,一个季节结束了。
这时——
风突然“飕”地吹了起来。
“……嗯?”
卡路儿抬头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大气中掺杂着不祥的声压。深刻记忆在肺腑中的火药、火焰与煤烟气息,再度刺激着鼻腔。
“空袭!”
所有学生都恢复清醒,转向卡路儿眺望的方向。
在此同时,范·维尔地区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并听见“砰、砰”的高射炮声,傍晚的天空中绽放数朵炸裂弹的花朵。
伊斯拉后方北北西的空中,出现一支飞机编队。
和先前攻击伊斯拉的编队相比,这次的规模较小。一共有三十架左右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编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侵犯范·维尔的领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掩护机立即出动迎击,银色的机翼飞舞在黄昏天空的一角。
学生们议论纷纷。
“怎、怎么办?”
“如果拖拖拉拉,马上又会飞来大群编队啊!”
“快、快躲到附近的防空洞!”
由于距离上次的战斗不到几天,学生们光是看到敌机便失去冷静,无法立即做出对应。
众人畏惧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卡路儿身上。
在范·维尔班全体学生战死的迎击战中,卡路儿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群人中算是唯一经历过空战的男生。他和艾黎儿的搭档击落七架飞机,在飞行科当中创下超群的记录。
卡路儿拚命压抑双脚的颤抖,内心激励着几乎陷入恐慌的自己。
——看着吧,浮士德。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对丧生的战友说话。
——我会继承你所做的事情。
卡路儿毅然睁开双眼,装出平静的表情,拉高嗓门说:
“圣特汝尔有四座对空炮,从这里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大家分担帮忙吧。”
“嗯、嗯。”
“快点!我们也得替伊斯拉尽点力才行。”
卡路儿迅速将在场的二十名学生分为四批,朝着圣特汝尔奔跑。他身旁的艾黎儿虽然左手仍以绷带悬挂在胸前,也跟着他一起奔跑。
“艾黎儿,你先回医院吧。”
“不要,我也要帮忙。”
“可是你受伤了。”
“这点伤不要紧,即使只有右手,我也能帮上忙。”
“……”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坚定的回答,便不再反驳,继续朝着圣特汝尔奔跑。
阿斯卑纳山地后方传来炸弹着地的声音,天空底层的红色不知是夕阳的色彩,或是建筑物燃烧的火焰光芒。
空袭的规模很小,目的大概只是要确认伊斯拉的复原情况。经过小小的冲突后,“天空一族”便在日落时分撤退。
问题在于敌机飞来的方向。
敌人由伊斯拉后方发动攻击,仿佛意图将伊斯拉逼向艾堤卡的方向。根据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的判断,其中隐含着来自敌人的非文字讯息。
“敌人追踪在我们后方。”
阿梅里亚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朝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的背影报告。
“追踪伊斯拉的飞行要塞似乎和先前埋伏袭击的飞行要塞规模相同,先前的编队攻击应该是为了侦查我方的武力状况。”
路易斯仍旧望着窗外的夜景,头也不回地问:
“空族是不是在发情呀?”
阿梅里亚在内心深处的笔记本记下:提督的心情越烦躁,发言越没品。
“他们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绝不让我们生还的决心,并意欲引发伊斯拉内部的动摇。”
“真是纠缠不清!”
“空族也知道,目前伊斯拉最值得忧虑的情况就是内乱。根据他们过去歼灭无数探索舰队的经验,一定懂得什么样的逼迫方式最有效。”
“真是的,即使我们放弃和神圣雷瓦姆皇国合流而改变航线,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不过藉由改变航路,可以回避像上次那样的大规模分头合击。请别忘记,我们现在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事项是脱离圣泉,为此才需要改变航线。能否和雷瓦姆会合,只能听天由命。”
“嗯……事情还真棘手。居民们的情况如何?”
“主张返回的居民增加了。如果不思考对策,这种声音或许会越来越多。”
“军队呢?”
“目前还没有人公开主张返回,不过士兵们似乎都开始产生思乡之情。”
“出现返回派的主张是探索旅行中无法避免的过程,我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才逃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在死了人之后,还厚脸皮地逃回去。”
“那么得即早说服返回派才行。但如果采用拙劣的方式,反而会替他们的主张火上加油。首先我们得派遣几名宣抚官到圣特汝尔进行游说工作,接着再由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发表仔细研拟过的演讲稿。”
“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啊……”
路易斯喃喃自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不久之后他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选和阿梅里亚想到的刚好相同。
锡克拉湖的水面闪烁着星光与月光。
湖岸的夏草在风中散发青色的气息。前日的战斗好似遥远的梦境一般,伊斯拉的星空显得碧蓝、透明而水亮。
可是,那不是梦。
卡路儿穿着制服跑过湖岸小径,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他的奔跑方式并不规律,反倒像在苛责自己般踩着粗暴的步伐。他紧咬嘴唇,盯着前方一点狂奔,直到喘不过气为止。等到他喘不过气,便弯下腰调整呼吸、擦拭嘴角,接着再度奔跑。
“哇啊!”
他迎着风吐出呻吟,发觉之后又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情绪,继续在星空下奔跑。
跑完外围约六公里的湖泊一圈之后,卡路儿喘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仍立刻开始跑第二圈。他抬头仰望星空,偶尔看看旁边的湖面,有时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粗暴地继续奔跑。
在替同学建造墓碑、大哭一场、回到宿舍之后,卡路儿仍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虽然疲倦,却无法进入梦乡。
在黑暗的房间中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使他感到胸腔里塞满沉重的情绪,胃部缩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他实在无法继续躺着。
“对不起!对不起!”
卡路儿无意识地喃喃念着。
他明白自己是在对死去的朋友和因他而受重伤的艾黎儿道歉。
对于无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卡路儿只能不断苛责自己并道歉。
他了解自责并没有任何意义,艾黎儿也为此斥责过他。当他看到幸存的朋友落入同样的窠臼,也会无法忍受而加以劝谏,然而要控制自己却相当困难,只要一不注意,悔恨的情绪就会浸染大脑,让他重新忆起再也无法挽回的现实。虽然理智明白懊悔无济于事,但理智以外的某种情感却化作痛苦的折磨,使他无法成眠。
“呜啊啊……呜啊啊……”
刻印在脑中的空战影像无法消失。
当晚的天空和此刻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相同。
数千道曳光弹将天空割裂为碎片,对空弹幕蒙蔽天空。在四处乱窜的火焰背景中,螺旋桨的转动声、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响、飞行战舰的巨影,以过分巨大的力量统治世界。
卡路儿仿佛看到当晚同学们的飞机出现在自己眼前,少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穿过鲜红色的火焰。
引导在单纵阵前方的浮士德转头对他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曳光弹撕裂身体,化作一团火球。
沃夫冈为了保护被银狐盯上的卡路儿,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展开枪击,却无法伤到敌人,徒然葬送宝贵的生命。
共同组成防御圆阵的范·维尔班学生,彼此屏障着旁边的同伴战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体丧生。
死亡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告。他的朋友相信平日训练的成果而坐上飞机,却如昆虫般毫无抵抗地死亡。
——守护伊斯拉。
如此微小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的正确、纯粹心情,却被敌人以嘲讽的态度连机身一同践踏为碎片。
统治战场天空的原则只有数量、机身性能和技术,不论拥有多么正确、纯粹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至少以卡路儿的情况来说,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情感中还掺杂着肤浅、轻率与傲慢的态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路儿边跑边朝着星空大吼,否则他无法忍受自横隔膜下往上冲的情感奔流。
即使他努力要凭意志的力量压抑自己,眼泪仍旧源源不断地落下。
他连忙擦干泪水。哭泣没有任何用处,男子汉怎么可以轻易掉泪!他虽然如此斥责自己,却无法停止涌出的泪水。
卡路儿怒斥自己,持续在夜空下奔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痛苦。
不久后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跌倒在地上。卡路儿喘着气,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繁星的大河在闪烁,无数星光照射在被他折磨到临界地步的身体,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慈祥而清澄。
卡路儿横躺在地面上,胸膛不断起伏。他沐浴着星光,将混乱的思绪寄托在静止不动的星空怀抱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追悼石板附近,斜眼瞥见居民各自建造的数座墓碑。
还有——
“咦……”
月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小小的身影以胆怯的脚步穿梭在墓碑之间,前往某个方向。
那里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白天为同学建造的墓碑。
卡路儿诧异地抬起上半身。虽然只凭月光与星光难以判别对方的身分,但他仍猜到这个人影是谁。
怎么办?卡路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打招呼。
他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觉得不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会挑选没人的夜晚前来。
卡路儿站起身,用一只手拍掉背上的泥土,追在人影的后方。
正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个人影停在战死的学生墓前,静静凝视着挂在墓碑上的正规飞行员徽章。
卡路儿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人影没有察觉到卡路儿站在身后。她跪在墓前,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祈祷。
看着没有祈祷文的祈祷,让卡路儿相当心痛。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显示出她内心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卡路儿想要这样告诉她,便轻轻呼唤:
“克莉亚。”
背影抖动一下,克莉亚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转头。
“卡路儿……”
克莉亚张大的双眼噙着宛若星尘的泪水,纯白色的上衣被月光染成青色。
“为……什么……”
“……我刚刚在跑步……接着看到你走来……”
克莉亚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卡路儿好一会儿,接着连忙起身,拍拍深蓝色裙子上的泥土,准备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卡路儿急忙追在克莉亚后头,克莉亚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逃离湖畔。
“你为什么要逃,克莉亚?”
卡路儿立刻追上她,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并将她拉近自己。
克莉亚低下头面向卡路儿,被卡路儿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克莉亚!”
“……放开我……”
克莉亚勉强挤出好似雏鸟般脆弱的声音,苍白的表情在月光下越加失去色彩。
卡路儿猜到克莉亚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因此仍旧握着她的右手腕说:
“我不会放开。”
“……”
“看着我,克莉亚。”
克莉亚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卡路儿,只是摇摇头。
“……我……还是……不行……”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些话。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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