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不见了。
不论是否重要,一切事物都已经消失殆尽。
宫殿、离宫、妒忌如水的豪华大床、卑屈的家臣、总是疏远的父亲、讨好的朋友、亮晶晶的脚踏车、最爱的美丽母亲,这些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是那些肮脏的家伙把这一切都夺走。
——干脆一直哭下去算了。
她要哭到全身融化变成泪水。直到他所剩的唯一躯体也耗尽能量、停止活动并回到天上,他要一直抬头望着天空哭下去,他已经放弃一切,只剩下这唯一的心愿他没有义务要如此痛苦地继续生存下去,他如此伤心,如此难受,为什么还得悲伤地赖在地面上生活?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他咬紧牙关活下去,跪在泥中又再度爬起来。
——神啊,没错吧?
可恨而残忍的神!不论问他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却霸占着天国的王座,挖着鼻孔给予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考验。
——干脆消失算了。
他希望一切消失不见,这种毫无意义又可恨的世界,干脆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在内,不论过去、未来或现在,最好都完全粉碎点归零。
卡尔不断诅咒着命运、天空、世界和人类,独自一人哭泣,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使地面化为泥沼,淹没到他的膝盖,双脚开始腐烂,他还是要继续哭泣。
这时,一名原本默默望着卡尔的中年男子走到典狱长的身边。
“喂,典狱长先生,接受王子的人还没决定吗?”
一直陪着卡尔的典狱长抬起了头。
“嗯,就是隔壁镇上有名的恶毒老头,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王子要被送到他那里当养子。”
“为什么找上那种人?”
“这……”
“太过分了,难道没有更适当的收养场所吗?”
典狱长皱起眉头,默默思考了片刻,接着低声回答这时边境公爵的指示——让个性最恶劣的人当卡尔的养父,把王子虐待致死。王子在高利贷商人的家中不可能得到充足的事物,即使逃到街头,虚弱的王子也不可能生存。由于皇族先前挥霍过度,迫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负担,导致严重的饥饿与贫困问题,因此民众对拉·伊尔家族的怨恨极深,即使是小孩子,昔日的第一王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也会被排挤致死。
中年男子抓抓下巴,忿忿不平地抬头望着天空说:“太过分了。”
“……没错,的确太过分了。”
“好,决定了,王子就由我来领养。”
“……什么?”
“我是维拉斯加斯的飞行机械维修工人,反正对上头那些人来说,收养王子的不管是放高利贷的老头或是机械工人都没有太大区别,重点是要把王子丢到街头,不是吗?你就告诉隔壁镇上的那个臭老头,王子在混乱中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带走。凭你的职权,应该可以办到吧?”
典狱长眨着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中年男子拍拍典狱长的肩膀,同时回答两个问题。
“我叫米海儿·阿巴斯,我想让这孩子飞到天上。”
典狱长露出狐疑的表情,当米海儿已经转身背向他,缓缓用一只手抱起卡尔。
“……呜?”
卡尔哭丧的脸孔凑近米海儿。
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很短,脸部薄薄的肌肤晒得黝黑,美貌傲然扬起,一双眼睛带着坚强的意志——仔细观察,右眼是黑色,左眼则是掺杂着白色的灰色。
卡尔单是被他抱起,就知道这名中年男子的全身肌肉都相当发达,厚厚的,棉布工作服上散发着机油的气味。
米海儿像个淘气顽童般笑了一下,低声在卡尔耳边说:“你一定会飞上天空。”
第一卷 第二章 卡路儿·阿巴斯
当太阳主将西斜,天上的光线由黄铜色转为浅桃色,荒野远方深骑黑压压的浓雾,地平线上则缓缓现出城市的轮廓。
自动三轮车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不断地上下左右摇晃,使用旧式汽油燃料的车子排出独特的青灰色废气,朝着城市前进。
卡尔·拉·伊尔包裹在毛毯中坐在前座,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望着正前方。
他已经失去思考的力气,对眼前的景象也不感兴趣,甚至不在乎坐在驾驶座的这位米海儿·阿巴斯是何方人物,或是自己将被带到何方。
今天早上目睹的景象始终遮蔽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野夕竟。数小时前看到的景象像密度比眼前的风景更高。
母亲被家畜搬运车载送的背景——这幅景象深深烙印在卡尔的视网膜上,迟迟无法脱离。母亲瘦削的背影仿佛自背景切割出来,成为利锥深深刺在他脑髓中,使他对自己目前的境遇或将来的命运都不抱任何兴趣。
“这是我住的城市,维拉斯加斯。”
米海儿开口,但卡尔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毛毯拉到嘴巴的高度,以恍惚的眼神望着逐渐接近的城市。九岁的孩子正值最活泼调皮的时期,但他却想一朵枯萎的野蔷薇般一动也不动。
米海儿边哼着诡异的曲子边操纵着方向盘,也不管卡尔是否回答,独自说下去。
“城里主要是制作飞机机械的工厂,巴雷特洛斯的战斗机和飞艇有一大半都是在维拉斯加斯制造的,居民也几乎都是在工厂工作的机械工人,说话很粗鲁,因为贫穷也没办法常常洗澡。不过都是些值得信赖的人,即使受到大人物施压也不会破坏伙伴之间的约定,可说是藏匿王子最理想的地方。”
卡尔仍旧一言不发。
城市已经近在眼前,一栋栋波浪形屋顶的工厂并列,屋顶上突出几根烟筒,煤烟形成薄薄的丝状飘到暗红色的天空中,有一些飞机形状的影子斜斜划过天际。
“城市近郊有一座飞机场,替型飞机做测试飞行,或是替修理完毕的飞机做检测飞行,所以成立的上空一年到头都有飞机盘旋。另外还有一间菜鸟飞行员的训练所,运气好的话,你大概也可以混进去。”
米海儿看着卡尔开怀大笑。
“你想飞吧?不用客气,尽管飞刀天空的尽头。”
听到这句话,卡尔原本只印着母亲背影的视网膜上,隐约看到了飞在维拉斯加斯上空的飞机影子,然而这景象只维持一瞬间便消散,母亲乘坐在运猪的货车上的影像再度遮蔽天上的飞机影子,残忍切割着卡尔小小的胸膛。
荒野和城市的边界并不明确,或许因为维拉斯加斯是一座新建造的城市,周围并没有城墙环绕。
这一带开始出现零星的石造建筑,路上的汽车和马车也逐渐增加,铺着红土,被大车压平的道路起伏变小,不久就来到工厂聚集的区域。
在大门敞开的仓库阴影中,单座战斗机的机首反射着电灯泡的光线,在机翼底下工作的维修员手中握着熔接棒,尖端绽放出耀眼的火花,空地上横躺着经过多次修补、外壳已经生锈的轰炸机,一只野狗从机身上的大洞探出头来。
工厂虽然老旧,但却相当有活力,眼前所见的大多是不具浮筒的当做是战斗机,但偶尔也会看到是个螺旋桨的小型飞艇,或是带有六个以上升力装置的中型飞艇,另外有可由水路起降的双座式水上战斗机等,现场给人的印象便是一座制作飞行机械的城市。
不久后自动三轮车驶进了商店街,路面平铺着石板,行人身上并没有穿着华美的服饰,几乎都是灰色或土黄色的木棉衣,小孩子们也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有的提着水桶去装水,有的背着如小山丘高的石炭,或是用头顶着一大束稻草摇摇晃晃地行走。道路相当狭窄,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其他车辆,但木海尔仍旧以惯练的技术驾驶者三轮车,穿梭在人群之间。
天空开始染上夜晚的色彩,点灯夫将点火筒插入瓦斯灯的底座,灯笼中便绽放黄色的火焰,车子在道路两旁柔软的灯光之间行驶一阵子之后,路面转为上坡,进入山坡上的住宅区,一栋栋民宅粗糙的砖瓦屋顶密集地排列在一起,走在路上的工匠们抬起沾满机油的脸孔,以粗糙的声音向米海儿打招呼。
“嗨,米海儿,亚历山大城好玩吗?”
“那孩子是谁?好像没看过。”
米海儿举起一只手对他们挥了挥,说:“我明天再跟你们聊吧,事情有点复杂,总之我打算领养着孩子。”
“哦,你还真慷慨!不过你们家只有女儿,多一个儿子也不错。”
“不是儿子,是助手。”
米海儿抛下以好奇眼神看着卡尔的居民,踩下油门之后,转向宛如日光浴中的老太婆般一动也不动的卡尔说:“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皇家的评价道目前为止仍旧很差,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得替你换个名字,好吗?”
卡尔没有回答,米海儿举起左手掌用力拍了一下卡尔的后脑勺。
“听好!这是很重要的话题。”
“……”
卡尔毫无生气的眼睛不耐烦地朝向旁边的米海儿,米海儿那只丝毫未发射光线的左眼直直对准他。
“你不想饿死在街头吧?那就好好听我说话,仔细思考过了再回答。”
“……”
“你的忘记第一王子的身份。因为这场革命,你已经不在贵为王子,只是普通的小鬼。小鬼没办法独自生活,既无能又没力,只能白吃白喝。”
卡尔默默瞪着米海儿的侧脸,眼中的光芒比先前稍微强烈一些。
“如果你肯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吃饭,让你睡在床上,还能让你飞到天上。你想当飞行员吧?那就尽管当吧。你可以利用我的好意,尽情飞在天空中,让母亲为你感到高兴。”
“……”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就不能继续使用卡尔·拉·伊尔这个名字,否则马上会被人认出来,送到放高利贷的老头那里,这样一来你不但没办法飞到天上,还会每天被那恶毒的老头欺负,最后被赶出门而饿死在街头上,如果要避免这种事发生,你就得改名字才行。知道了吗?”
“……不要。”
“哼,终于开口了!你如果不想改名字,那就立刻下车,随便你要到哪里都可以,现在是一月,睡在路上只需一个晚上就可以让你冻死。”
“……”
“名字只是别人叫你使用的,又不会改变你这个人的内在!母亲替你取得真实名字先收藏在心里,等到时机来临再换回卡尔·拉·伊尔就行了。”
“……”
“知道了吗?”
卡尔保持沉默,很不情愿地点一下头,米海儿又以高压的态度说:“回答!”
“……随便,随你高兴。”
“哼,真是个傲慢的家伙,不过个性倔强是件好事,该取什么名字呢?阿巴斯家族代代都取名为‘xx儿’,我的三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诺尔、曼纽尔和艾黎儿,所以你也得取名为‘xx儿’才行,没意见吧?”
卡尔不耐烦地点点头,他的一颗心人就被今天早上的事情束搏着,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无法产生兴趣。
“该怎么取名字呢?你大概也希望新的名字跟本名有点关系吧?那就取名……‘卡尔路儿’……不好。对了,叫‘卡路儿’……嗯,挺不错的,‘卡路儿·阿巴斯’。如果拿掉‘儿’的话就叫卡路,真顺口!”
“……”
“决定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卡路儿’!”
米海儿得意洋洋地擅自决定。
“请便……”
卡尔甚至没有叹气,只是冷冷地回答,对他来说,名字变得如何都无关紧要。瓦斯灯照明的住宅区夜景中,似乎仍旧浮现母亲瘦削的背影。
“快到家了。我刚刚也说过,别告诉别人你是王子,这个秘密只要我们两个知道就好,要是被人发现真的会很惨,你想保护自己的话,一定要保持沉默。”
米海儿再三叮嘱之后,将车子驶进狭小的巷子里,自动三轮车停在老旧的石板屋顶下方,睡在门前的野狗不情愿地走开,边打呵欠边用黄色的瞳孔盯着卡尔。
“哎,没想到拖到这么晚!进去吧,卡路儿,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卡尔·拉·伊尔——改名为卡路儿·阿巴斯,望着米海儿手比的方向。
这栋房屋是密集排列的众多民宅之一,途中他也曾看过许多同样造型的两层建筑。石灰墙上处处是凹洞和煤烟的痕迹,墙上有两扇朴素的窗户,建筑物正面有一扇不太牢固的木门,旁边挂着一盏壁灯,卡路儿终于了解这扇连他都能踢破的木门就是家里的大门,通往玄关的阶梯上睡了一只脏兮兮的猫。
卡路儿指着和米海儿同样的方向,诧异地问“……这是家?”
“没错!难道还是狗屋吗?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米海儿字句分明地告诉养子。
——算了,随它去吧!
卡路儿感到有些自暴自弃,在米海儿的催促下踏入简陋的阿巴斯家,这时前方传来三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你回来啦~”
“你回来啦~”
“你回来……咦,这孩子是谁?”
眨眼之间,三个可爱的女孩出现在卡路儿面前直盯着他。
三级没近距离观察着卡路儿,他摄于对方的气势,不禁红着脸移开视线。这时,看似最年长的女孩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他把视线移开了!真可爱。”
看似次女的女孩在胸前拍着手说:“害羞了呢!好可爱。”
看似三女的女孩则以怀疑的口气问:“真的吗?你觉得他可爱?”
长女抱住三女的肩膀,用指尖点了点妹妹的脸颊,接着又抬起头,用一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珠看着米海儿问:“爸爸,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你私生子吗?”
米海儿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将桌上的水瓶拿起来,一口气咕噜咕噜喝完才说:“事情有点复杂,反正今后这孩子就由我们照顾。他的名字是卡路儿·阿巴斯,算是你们的干弟弟。”
三姐妹彼此互望一眼,长女和次女拍着对方的手掌欢呼而雀跃不已,三女则好奇地凑近卡路儿观察。
“太棒了!我们终于有一个弟弟!”
“爸爸,谢谢你,我爱你!”
长女和次女凑到米海儿的左右两旁亲吻他的脸颊,接着又连忙跑回卡路儿身边,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
“我叫诺尔,十六岁,请多多指教。卡路儿,你可以称呼我为姐姐。”
“我叫曼纽尔,十二岁!真高兴多了一个可爱的弟弟!”
两人都展现出开朗的笑容,诺尔拉起卡路儿的右手,曼纽尔则抓起他的左手,当场开始跳着舞步转圈圈。
“哇、哇、哇……”
卡路儿无从抵抗,只能跟着她们绕圈圈,两姐妹犹如春之精灵爽朗,边跳边催促仍旧伫立在原地的三女。
“艾黎,你也快过来自我介绍吧!”
三女儿无视大女儿的笑容,仿佛在赌气般别开了脸,望着别的方向粗鲁地回答:“……艾黎儿,九岁。”
诺尔和曼纽尔彼此对看一眼,停下跳跃的舞步从两侧搂着卡路儿的肩膀,诧异地问妹妹:“怎么了,艾黎,你有什么不满吗?”
“看,你有个新弟弟了,从今后他就是你的弟弟!哇!这还的头发好柔软。好可爱!”
“……那孩子几岁?”
“喔,对了,我们还没问他呢,卡路儿,你几岁?”
曼纽尔贴近卡路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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