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难受,卡路儿。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幻想中对他诉苦。
——该怎么办?
我在心灵的角落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口回答:
——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必须好好追悼大家。
——然后要连同他们的份更加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我点点头。幻想中的卡路儿对我微笑,继续说:
——没有人会说你卑鄙的。
——那是路易斯提督的命令,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你烦恼。哈哈哈,克莉亚,你实在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问他“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开口回应:
——你别独自一个人烦恼。
——我们是一起努力的同学啊。
——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找我商谈。
——希望你不要隐藏秘密,那会让我感到更难过。
虽然说话的只是幻想中的卡路儿,但我心中仍感到一阵刺痛。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床上。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并将枕头紧紧抱在胸前。
——就算我说出实话,你也不会讨厌我吗?
卡路儿闻言呆了一会儿,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克莉亚,你还真奇怪。
我犹豫一会儿,对着幻想中的卡路儿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歪着头问: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我看着他的金发、美丽的碧蓝色眼珠、气质高雅的眼神与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息。
火焰覆盖我的视野。
接着是群众野蛮的呐喊、压制夜空的飞行战舰,以及燃烧的皇宫。
国王跪在地上,王妃被拖到街上,受到众人嘲笑。
然后,王子被迫亲吻我的脚尖。
民众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但他仍奋力抬起头瞪着我,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
那是美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他眼中燃烧的憎恶火焰仍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神——和此刻卡路儿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询问他:
——卡路儿,你是不是卡尔·拉·伊尔?
这时,幻想中的卡路儿停止动作。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变成一座蜡像。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幻想无法继续发展。
——老实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妮娜·维恩特。
——没错,就是把国王和王妃送上断头台的人。
——是我鼓动十万市民,把卡尔拉·伊尔逐出宫殿。
——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卡路儿?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静止的卡路儿面带微笑,化为细小的微粒消散于空气中。凭我贫瘠的想像力,没有办法预测他的答案。
我更用力地抱紧枕头。
种种思念——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思念,在我脑中旋转。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好难受。
我的诉苦永无休止,在自怜自艾中,眼中甚至泛起泪水。虽然这种哭法相当难堪,不过反正没有人在看,哭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救救我,卡路儿。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幻想中的卡路儿求助。
他总是立即出现并予以援助,但只要我说出实话,他就会带着微笑静止,最后成为微粒子消散于空气中。
原本应该是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却无法带给我安宁。
痛苦的折磨立刻回来,不断苛责我的内心。
不知从何处传来责难的声音。
‘卑鄙的家伙。’
‘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假装是大家的好朋友。’
‘遇到危险就自己躲起来。’
‘等到安全之后才厚脸皮地回到大家身边,打算继续隐藏身分生活。’
‘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欺骗所有朋友。’
‘卑鄙的家伙!魔女!快滚出这里!’
不知何时,这个声音和把我赶出故乡的怒骂声重叠在一起。
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因为呼风的能力被称为魔女,走在路上都会被丢掷石头。
我回想起当污吏逼迫母亲选择要舍弃哪个孩子时,她指着我的表情。
不堪回想的种种景象压缩在一起,成为恶魔般的声音,切割我的心灵。
我把头缩到毛毯里,用双手遮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不断责难着我。
正如同这个声音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家伙。
只要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我就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
眼泪开始落下。虽然这种哭法很难堪,但我无法停止。
“卡路儿。”
我呼喊着这个名字,幻想中的他再度露出微笑,开口说:
‘妮娜·维恩特,我要杀了你。’
我张大眼睛,幻想中的卡路儿瞪着我。
“……卡路儿?”
‘不对,我的名字不是卡路儿·阿巴斯。’
“……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尔·拉·伊尔。”
幻想中的卡路儿说完,抓住我的手。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座断头台,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杀死卑鄙的家伙!’
‘杀死那个骗子!’
‘把魔女妮娜·维恩特的头砍下来!’
他们都是飞行科的同学,包括幸存和已死的学生,所有人都拉高嗓门批判我。
卡尔·拉·伊尔转向我。
‘我要让你饱受嘲笑,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然后送上断头台,砍断的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身体则丢入重罪囚犯的监狱里,和我母亲尝到同样的命运。’
卡尔·拉·伊尔说完,把我拉上断头台。
我发出尖叫声,从床上跳起来。
我抓着头发,想要把刚刚的幻想驱出脑外,但卡尔·拉·伊尔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剥落。
他眼中蕴合的复仇火焰永远无法凭我的力量消除。
——这是我唯一理解的事。
***
伊斯拉的墓地没有个别的墓碑。死者被葬在海里,在旅途中丧生者的姓名会刻在树立于锡克拉湖畔的巨大石板上,任人凭吊。
然而,无法承受悲痛的遗族仍旧会在石板周围替死者购买或建立墓碑,因此那一带便自然而然形成墓地。
此刻,幸存的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正汗流浃背地树立起临时的手工墓碑。
浅桃色的光线从天上照射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穿过防风林的风中甚少湿气,带着干草的气味。
墓地周围绿色的夏草随风摇曳。每当风吹过来,夕阳的赤铜色光线就会反射在青草的表面,将金色的光芒铺展在工作中的学生脚下。
卡路儿虽然还没拆下头上的绷带,但仍帮忙在隆起的泥土上竖起铁管架成的速成墓碑,并且仔细地用双脚踏平。他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接着在旁边堆起新的土堆。
不久之后,二十四座临时墓碑在草地上拖曳着拉长的十字影子,黑暗的铁管架成的墓碑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朝着天空伸展双手伫立在地面。
学生们一一走到墓碑前,谨慎地挂上老鹰徽章,每一枚徽章上都记载着死去学生的名字。
共同葬礼结束后,接着是授与死者勋章的仪式。
战死的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得到特别升等,获认定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正规军人,并以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授与代表正规一等飞行员的老鹰徽章——战死者比幸存的学生早一步被认定为正规飞行员。
在和缓的风中,二十四枚徽章分送到所有的墓前。
圣特汝尔班的女学生将摘来的花一一送到坟墓上。仪式结束后,大家在墓前排列整齐,低头默祷。
祈祷传送到夏日的天空。
女学生纷纷开始啜泣,卡路儿紧闭着嘴唇,勉强忍住泪水。
站在卡路儿身旁的是穿着制服的干妹妹艾黎儿。她负伤的左手臂仍旧以绷带吊在胸前,和大家一样在默祷。她原本应该待在医院里休养,却偷偷溜出病房,摘来献给死者的花。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莎朗等幸存的住宿生也在风中默祷。他们和战死的光男与沃夫冈曾在学生宿舍中同甘共苦四个月,因此悲哀也更加深沉。
其中又以在眼前失去正式搭档的千春受到的打击最为深刻。自从那一天之后,千春甚至失去语言和表情,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连饭都没吃,也没有参加今天的典礼。
千春以外的所有住宿生和其他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继续待在逐渐西斜的夕阳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骤然来到眼前的现实太过残酷,使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此刻最妥当的反应,就是像部分女学生一样压低声音啜泣,但大多数学生还无法进入哭泣的阶段。
他们仍旧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事实。
他们心中想着,或许那些同学并没有死,此刻正躲在石板后面恶作剧地看着大家悲痛不已的模样,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就会笑着跑出来。大家心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实现的迹象。浮士德、光男和沃夫冈都默默地成为墓碑,任风吹拂。
不久之后,太阳落到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脉后方,低矮和缓的棱线染成金黄色,切割着鲜红的天空。
卡路儿抬头望向天顶。在飞舞的蜻蜓上方,暗红色的碎云朝西方流逝,伊斯拉的云层近到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他想到此刻已经是八月下旬。
“夏天要结束了。”
他喃喃说道。
“嗯。”
艾黎儿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云朵飘逝。
如果能够大哭,卡路儿当然也会大哭。如果能够大声呼唤死去朋友的名字,拉扯地上的青草、踢起泥土,或许能够发散无从发泄的情绪。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此燃起追悼之火,聊着对于死者的思念。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似乎应该共同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事情——但卡路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新的人影不知何时掺入学生当中。
脆弱而无所依靠的人影摇摇晃晃地以蹒跚脚步穿过学生之间,走到一座墓前。
那是光男的坟墓。
人影以颤抖的手献上白色百合花,小小的背影虚弱地蹲在墓前。
“千春……”
艾黎儿喃喃呼唤。
千春背对着所有人,把一只手放入口袋里,拿出红色的勋章。
这是妮娜·维恩特赠与千春和光男搭档的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
他们在敌军集中炮火的攻击中射出照明弹,使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获得成功。为了表扬这项功绩,因而授与他们这枚勋章。这时,千春将自己和光男两人份的勋章挂在墓碑上。
鲜红色的两枚勋章和代表正规飞行员的老鹰徽章在光男的基前摇晃。
千春低着头,背影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无言地表达:“我不要这种东西,把光男还给我。”
卡路儿默默将手放在艾黎儿背上,艾黎儿回头,看到奈奈子和莎朗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艾黎儿点点头,随同奈奈子及莎朗走到前方,站在千春两边轻轻将身体靠向她,并将手环绕在她的背上温柔抚摩。
艾黎儿对她说:
“战争结束之后,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到我面前,要我等你恢复精神之后替他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的话吧。”
“……”
“‘军队组织只能藉由勋章的形式向士兵表达谢意,希望你能够将这枚勋章当作全体队员与伊斯拉居民感谢的心情。’”
“……”
'‘谢谢你,那是最棒的照明弹。’”
“……”
“就是这样。所以,千春……好吗?”
艾黎儿安慰千春之后,勉强抬起头,挤出声音对光男的墓碑说:
“阿光真厉害,你现在是圣堂座骑士了。不但是飞行员,还是骑士大人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沙哑而断续的说话声。
“……我……”
千春干枯的嘴唇张开。艾黎儿张大眼睛,看着千春的侧脸。她脸上没有平时夸张的妆
容,瘦削苍白的素净脸蛋在颤抖。
“……是我太笨……才会回头……那时候……我太笨了……没有看前方……阿光才会……”
千春的双唇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艾黎儿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如果我……顺利逃脱……阿光……现在还……”
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摇头。她明白千春在责备自己发射照明弹之后没有顺利摆脱敌机,因此她再次紧紧握住千春的手。
“没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千春,你不能这么想……”
“……是我太差劲……才会害阿光死掉……”
这时奈奈子也皱起脸孔抱住千春的背,将脸颊贴在她颤抖的背上央求。
“别这样啦~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啊……我实在看不下去啦~”
奈奈子在哭泣。她勉强挤出笨拙的安慰话语,双手紧紧抓着千春的背,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莎朗将左手放在奈奈子身上,右手绕到千春的肩膀上,说:“千春,你这样会让阿光伤心的……别这么想,好吗?我们得祈祷,让阿光能在天上安心生活。”
“可是……我……如果我……更振作……”
艾黎儿温柔地抚摩千春的手背,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也明白吧?这是拚命努力之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千春如果那么说,大家都会伤心的……”
“可是,如果……”
不论其他人如何安慰,千春脸上仍旧失去活力而表情僵硬。
“阿光……都是我害的……”
千春开口正要继续自责,这时心底深处突然闪过战斗前四天的夜晚,两人坐在秋千上对话的情景。
“咦……”
千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然而光男当时的模样却像录影重播一般,鲜明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好似映照在淡色透明的帷幕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星光下坐在秋千上交谈。
当时光男所说的话,此刻重新回到千春的脑海中。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光男这段话仿佛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些话重新浸染千春被撕裂的心灵。
从她的双眼滚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她仿佛看到光男站在面前鼓励自己。
——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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